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拜占庭帝国:拯救西方文明的东罗马千年史 作者:拉尔斯·布朗沃思 内容简介 公元5世纪,在数十年外族入侵的腥风血雨中,罗马帝国西面的一半崩解了。但是这个时候,东罗马帝国(或称拜占庭帝国)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它将罗马帝国的文明与荣耀又守卫了一千年,亲眼见证了罗马帝国的落日,并亲手带来现代世界的黎明。 在它的漫长历史中,拜占庭帝国经历了多次大起大落。它经历过君士坦丁、狄奥多西、巴西尔二世、科穆宁等明君的辉煌时代,也时常陷入军阀割据、外族入侵的黑暗时代。它矗立在欧、亚、非三大洲的交叉路口,一千年来这里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东西文明大碰撞:匈人入侵,西罗马帝国崩溃,阿拉伯帝国崛起并建立伊斯兰世界,基督教分裂为天主教和东正教,十字军数次东征,蒙古骑兵横扫欧亚,土耳其帝国兴起拜占庭迎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者,主宰着一片以君士坦丁堡为核心的广袤的东正教世界,其鼎盛时代的影响范围覆盖了如今的土耳其、巴尔干半岛、乌克兰、俄罗斯西南部、南意大利和非洲地中海沿岸。 但是,拜占庭最终失掉了这个世界。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军队攻陷,伟大的拜占庭帝国灭亡了。它留给后世的遗产是永恒的。从启发了欧洲文艺复兴和大航海时代的珍贵典籍,到被俄罗斯完整继承下来的东正教和西里尔字母系统,再到千古名城伊斯坦布尔,拜占庭的遗产已经深深影响了世界的发展进程。可以说,没有拜占庭帝国,我们的世界一定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引?言 我初次接触到有关拜占庭的故事是在长岛北岸一片风光宜人的盐沼滩上。当时我在此处稍歇,阅读一本名字简单扼要的书——《最后的罗马帝国》,准备追溯那些耳熟能详的内容,黑暗时代的文明没落、野蛮横行。然而,闲适地倚靠着我最喜爱的树木,我恍然发现自己眼前浮现出一幅绝美画卷,绘满了栩栩如生的历代帝王,喧哗躁动的蛮荒部族,那些自立为罗马皇帝的人,直到许久之后帝国衰亡,化为尘土。恍然间,这一切显得那样熟稔,又那样遥远;罗马帝国,某种意义上拯救了黑暗时代,点燃了传统世界的文明之光。有关它的历史似乎时常占据头版头条。希腊-罗马文明缔造的基督教-犹太教共存的社会危机四伏:移民迁徙,政教斗争,以及来自伊斯兰世界好战部族的威胁。在这个社会里,穷人希望富人多缴税,富人四处投机倒把,冗赘的官僚机构试图在其中寻求平衡,在不引起众怒的前提下大发横财。 然而,拜占庭同时带给我们惊人的陌生感,充满诱惑,却又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神职人员屹立于国家顶端,高高在上,皇帝站上了圣坛,对布道大加抨击,吹毛求疵的神学理论引发了大街小巷的暴动。渗透现代社会的民主概念会让拜占庭大惊失色。拜占庭社会奠基于3世纪的动荡和暴乱,地方上暴动四起,皇帝只能孤注一掷,力保皇位。民主,意味着众生平等,这将会严重动摇拜占庭等级森严、组织有序的社会,带来永无休止的内战噩梦,这也是所有人民力图避免发生的。不过,拜占庭的人民也并非极权社会压迫下的绝对囚徒。地位低下的穷苦农民和孤寡妇女都能在皇权之下寻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同样,一位地位低微的马其顿农民最终一步登天,成为拜占庭最伟大的统治者,将广阔国土扩张至几乎包围整个地中海地区。他的继任者监管着一个宗教传统根深蒂固的社会,同时这个社会又拥有世俗的教育体制,将自身视为江河日下的国家中文明之光的守卫者。如同拜伦勋爵的著名论断,他们是“三核合并”:罗马的肉体,希腊的思想,以及神秘主义的灵魂。 在众多定义之中,这一条可谓出类拔萃,一部分原因是“拜占庭”这个术语是完全现代化的发明创造,因而为这个帝国下定义显得愈发难于登天。我们所谓的拜占庭帝国事实上是罗马帝国的东半部分,从323年君士坦丁堡的建立到11个世纪之后的陷落,其人民始终自认为是罗马帝国的子民。大部分时间内,他们的邻居、盟友和敌人也都持同样的观点;当穆罕默德二世征服君士坦丁堡时,他自号为罗马的恺撒大帝,认为自己是作为奥古斯都的直接继承者统治此地。只有启蒙时代的学者们相对偏好将他们的根源归于古希腊和古罗马,拒绝承认东部帝国的“罗马”之名,而是将之命名为拜占庭——君士坦丁堡的古代名称。对他们而言,“真正的”帝国已经随着末代西罗马帝国皇帝的退位在476年宣告终结,君士坦丁堡“冒名顶替者”的历史,不过是超过一千年的蛮族堕落、腐化和衰落的历史罢了。 不过,西方文明的繁荣有极大一部分都要归功于这座博斯普鲁斯海峡上饱受鄙夷的城市。超过一千年的时间里,这座都城伫立于此,作为东方伟大的堡垒,守护着新生的、混沌的欧洲世界,之后,自诩的世界征服者们前仆后继地对这城墙发起了进攻。如果拜占庭帝国不曾存在,进攻的伊斯兰大军将会在7世纪横扫欧洲,同时像吉本所思考的那样,穆斯林的宣礼将在牛津的尖塔回响。然而,拜占庭所带来的馈赠并不仅限于军队的力量。当文明的光辉在遥远的西方爱尔兰修道院逐渐暗淡之时,文明的火种却在君士坦丁堡的土地上熊熊燃烧,时而蓬勃,时而平缓,但却始终燃烧不灭。拜占庭最伟大的皇帝,查士丁尼大帝,带来了罗马法——时至今日大多数欧洲国家的法律基础,工匠们创造了拉韦纳辉煌绚丽的马赛克镶嵌艺术,以及圣索非亚大教堂的辉煌建筑,学者们为我们带来耀眼的希腊和拉丁经典,这些经典在西方的黑暗时代几乎被彻底湮灭。 假设我们将这些成就全部归功于拜占庭,也就等于回避了一个问题——为何这个帝国会被后人如此长久地忽略?罗马帝国的东、西两部分四分五裂——先是文化,其次是宗教,随着彼此日益疏远,隔阂也随之产生。基督教不过是掩盖矛盾,维系关系的表面虚饰。然而到了1054年,当教会分裂为基督教和东正教两部分时,东、西两方都意识到,彼此的联系是如此微弱,隔阂又是如此深刻。十字军东征将双方的裂痕扩张到最大化,激起东方长久以来的怨恨情绪,以及西方爆发的嘲讽声音。当拜占庭的残余势力向伊斯兰入侵者屈服之时,欧洲正重整旗鼓,掉转风头,对自身的势力增长和蓬勃发展抱有十足的信心。双方彼此蔑视,导致拜占庭长久以来陷入一片混乱蒙昧之中,而这本身是毫无意义的,正因此,那些曾经受过帝国庇护的人许多个世纪以来早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大部分历史课上都不会提到拜占庭文明——诞生了西里尔和墨索迪乌斯的智慧启迪,约翰·奇米斯基斯一世的不朽光辉,或者是尼斯福鲁斯·福卡斯的征服伟业。罗马帝国的巨幕最终伴随着最后一位西罗马帝国皇帝谢幕而落下,希腊英雄主义的传说也终结于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然而,德拉加塞斯在1453年的那片战场上屹立不倒,贝利萨留在罗马的城墙前也未曾胆怯,他们依然充满英雄气概。自然,我们对他们的感激和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本书是作者的初次尝试,希望能够改变现状,为那些沉默已久的人振臂一呼。这本书的目的是激起读者的兴趣,将拜占庭历史的长河呈现在读者眼前,使他们能够尽一己之力去了解领会东、西两个帝国的历史。遗憾的是,本书在精确性和详尽性上,都存在诸多不足。期望简单的一本书就能够囊括超过一千年的漫长历史绝无任何可能,那样的话也未免太过冗长。为了保护那些被遗弃不顾的珍贵史料,我只能声明,更多有关拜占庭帝国的辉煌历史都等待着人们去发现。 本书通篇采用的是拉丁语,而非希腊语名称——如君士坦丁(Constantine,而非Konstandinos),因此读者能够对这些名词更加熟悉,更符合大众的胃口。此外,我采取了一种具有个人强烈风格的口吻去叙述故事,因为拜占庭历史的中心也就是帝王的历史;很少有社会能够像东罗马帝国那样达到高度的中央集权。皇位上端坐的那个人同时也一只脚跨进了天堂,君权神授的皇权制度令皇帝的每一个微小决定都深刻影响着哪怕社会最底层人民的一举一动。 我相信,这本书能够唤醒人们对于这一领域的兴趣,而这一领域在西方的正统经典中缺失已久。我们与拜占庭帝国同享一脉相承的文化体系,也能从中学到振聋发聩的历史教训。拜占庭帝国,也就是东罗马帝国,正是我们今日社会的主要缔造者,而且,如果更加积极深入地去研究这段历史,故事也会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序言 罗马根源 历史的前进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无法抵抗的客观力量促使人类沿着不可逆转的路线发展前进,一切个人意志都是徒劳无功的。然而,在公元328年一个温暖的春天,历史的重担落到了一个名为君士坦丁的人肩上,他登上一座山,远眺博斯普鲁斯海峡,然后迈开大步,满怀自信地前行,手中牢牢握着长矛,率领着一支整齐的队伍,队伍里都是露出吃惊神色的朝臣。他带着神谕而来——虽然他本人并未言明,这神谕究竟是来自于某位天使,还是上帝本人。近日来的内战骚乱最终平息了。世界得以再一次在罗马雄鹰的羽翼之下休养生息,但罗马本身却并非如此——街道上疟疾横行,而且曾被异教占据,实在无法继续担起世界中心的大任。因此,年轻的皇帝来到了特洛伊,预言中罗马人民的摇篮,然后下令在此建造新的首都。也正是在特洛伊大门的废墟阴影之下,那个声音第一次召唤了他。那个声音说,普里阿摩斯的古代都市是一座隶属于过去的都城,应该保持它的原样。他本人,以及他的帝国的命定之地并不在此处。跨过赫勒斯滂海峡,那个地方在对他发出召唤,因此他来到了拥有千年历史的古老城市拜占庭。当天晚上,他梦到一位老妪突然恢复了青春,醒来后,他知道这里就是他的新都城所在地。陈旧而腐朽的罗马正像他梦中的老妪,即将在这里,普罗庞戚斯的海岸边重新焕发青春光彩。 因此,将这一传奇及帝国本身都归于君士坦丁建立的新罗马的言论再一次蓬勃发展起来。建立在崭新的、东方的、基督教的根基之上,这个帝国绵延了超过一千年的时光,成为黑暗混沌的世界中唯一发光发热的灯塔。回顾往昔,历史学家们会声称自那时以来,有太多事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罗马帝国本身都已经改头换面,拜占庭的历史从而拉开帷幕。 然而,这个新世界的根源却并非从君士坦丁开始。在4世纪的前十年里,他所掌控的帝国在政治上和宗教上都已经发生了巨变,君士坦丁只不过是在这个转变的进程中添上了最终画龙点睛的一笔。他的视野和力量或许建立了君士坦丁堡的宏伟建筑,但他的先辈戴克里先发起的变革为这宏伟建筑奠定了一点一滴的基础。正因为戴克里先的出现,拜占庭的历史才正式拉开序幕。 第一章 戴克里先革命 时逢动荡乱世,3世纪长久以来饱受苦难的罗马帝国人民又面临着新的灾祸。在君士坦丁诞生前的三个世纪里,罗马的建筑师、工程师和士兵在已知的世界范围内来往奔走,将秩序和稳定远播至意大利以外的蛮荒之地。随着强大的“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和平时期”拉开序幕,直线距离超过5万英里的修整道路四通八达,耸立的高架渠横跨山峦河谷,密不透水、坚不可摧。这些城市公路可谓罗马帝国的伟大秘密,连通各地集市,减轻商旅负担,同时组成了帝国的通信系统,一日之内就可以跨越500英里范围。在主干道周围,整洁优雅的城市、竞技场、公共浴室,甚至室内管道工程争先恐后地涌现,一切都昭示着文明的极度繁荣。然而到了3世纪,时间的洪流侵蚀了帝国的荣耀,街道上沾染了反抗者的鲜血。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罗马大道曾经令帝国四通八达,如今却成为最大的弱点,叛军和暴民蜂拥而至。乱世之中,没有人能高枕无忧——甚至那些醉生梦死的罗马皇帝也无法自保。在这个世纪的前80年内,罗马帝国皇位更迭了28次,只有一位皇帝逃脱了遇刺或被俘的命运,得以善终。 四处呈现冷漠和衰朽的景象,罗马帝国曾经坚不可摧的基石日益动摇。帝国军队为拥立皇帝,不得不明哲保身、疲于奔命,同样无法摆脱成为乱世牺牲品的命运。259年,皇帝瓦勒良率领大军对抗波斯,遭遇了罗马帝国历史上最为惨痛的大败之一。瓦勒良被敌人俘虏,被迫忍受巨大屈辱,以身体充当趾高气扬的波斯王的踏脚凳。当这位悲惨的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波斯人剥下他的皮,将其染成深红色,并且在里面填充上干草,之后将这可怖的战利品悬挂在墙上,向来访的罗马使节大肆炫耀,昭示着帝国曾经的无敌神话是多么的空洞可笑。 这样堂而皇之的羞辱固然令人难堪至极,然而罗马的作家们为国民性格的腐朽堕落发出的悲叹由来已久。早在公元前2世纪,波利比阿(古希腊历史学家)就开始批判那些曲意逢迎的政客,指责他们使帝国的共和政体堕落为暴民统治,古罗马历史学家撒路斯特痛批政党内部的罪恶勾当,另一位历史学家李维——著名的罗马帝国黄金时代的记述者,曾经如此写道:“这些日子……不论是我们本身的疾病,还是他们的治疗措施,都让人难以忍受。”1 然而,一个更加不祥的预兆正悄然显现。相比灾难的预言,铺天盖地响起的是狂热的颂词,歌颂帝国皇帝的不朽功绩和持久统治。但很显然,那些皇帝本人和这两样都丝毫不沾边。皇位上的那个人就好像帝国舞台上一闪而逝的幻影,这似乎是一个可怕的铁证——上帝已经背弃了他的子民。蛮族的敌人像狼群一般在边境蠢蠢欲动,但相比于率军御敌,将军们更多时候是用手中利剑扫清通向皇位的道路。帝国军队曾是皇帝的仆从,如今却成了他的主宰者,随着朝代不断更迭,国家频繁地陷入动乱之中。 接踵而至的持续内战经常导致皇位继承发生混乱,但税务官们照样按时来去,带来名目更多的苛捐杂税。走投无路的“影子皇帝”试图通过降低帝国货币中的银含量来节省支出,但随之导致的通货膨胀将经济体系毁于一旦,大部分帝国领域又恢复了原始的易货制。日益严重的社会动荡带来恐慌,人们开始在宗教的神秘世界中寻求庇护,宗教宣扬现实世界是易逝的或邪恶的,人们将希望寄托在魔法、占星术和炼金术上。生活充满苦难,极端者甚至抗拒婚姻或选择自杀来逃避现实。当时的社会结构分崩离析,不论富人、穷人都同样祈求救赎。 达尔马提亚带来了慷慨的救赎。一位坚忍不拔的战士戴克里先站出来宣布称帝,他来自落后、蛮荒的土地,那里遍布险峻的山峰和茂密的森林。他采用通常的方式,暗杀先代君主,踩着敌军的尸体登上了皇位。戴克里先作为彻底的务实主义者,对他人所怀疑的事实从不否认。帝国的疆域确实太过广大,在动乱的岁月里,单凭一个人的力量难以成功统治全境。帝国的土地跨越了整个地中海地区,从湿热的北部不列颠森林延伸至南部烈日灼烧的埃及沙漠,从西部的直布罗陀巨岩直达东部的波斯边境。即使戴克里先把全部的生命耗费在执掌帝国大权上,也不可能有足够迅速的反应去应对每一次危机,也很难派遣他的全权代理人2去替代他征战四方;长久以来的帝国历史已经带来了太多教训:皇帝的将领使用手中的利剑扫平了通往皇位的道路。如果摇摇欲坠的帝国要幸存下去,戴克里先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收缩帝国的广阔疆域——这个举措几乎垮了他的前任们。历史上很少有领袖人物在改朝换代时面临如此困难的境地,但实用主义者戴克里先发现了一种非正统的解决途径:他推举了一个人,名为马克西米安,年纪很大,酒瘾严重,戴克里先任命他为帝国的副帝,或称“奥古斯都”,将帝国一分为二。 事实上,这一举措并没有听上去的那样具有改革意义,尤其是因为罗马帝国在名义上分裂已久。在罗马梦想征服世界的许久以前,亚历山大大帝的铁骑已经远达印度境内,荡平了一切敢于反抗他的势力,将征途中所有难以攻克的土地都划归帝国版图之内。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脚步拉开了希腊化时代的序幕,虽然他的帝国已经随着他本人的逝世四分五裂,但希腊文明还是得到了极为广泛深远的传播。自西方传播而来的罗马文明好像希腊化世界外部的一层肤浅外表,尽管武力昌盛,却在根深蒂固的古老文明面前畏缩不前。东部的权力阶级虽然以拉丁语作为自身语言,却没有将之传播到市井街巷。不论在思想上还是特征上,东部帝国都保留着十分鲜明的希腊特征。 戴克里先将讲拉丁语的帝国西半部分领土赐予马克西米安,自己则统治着更加富裕,希腊文明也更加根深蒂固的东半部分。理论上,帝国仍然统一,不可分割,但事实上东西两部分却面临着截然不同的命运,维系两个部分的宽泛的纽带依然将今日的东欧和西欧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片土地。分割所带来的后果在两个世纪之后依然不甚明朗,但戴克里先的这一举动显然已经将罗马与拜占庭世界一分为二。 与他人分享权力显然是十分危险的游戏,要冒着为自己培植强大对手的风险,但马克西米安证明了他作为同盟者的忠诚之心。戴克里先一方面为胜利而喜悦,同时意识到两个人联手依然难以抵抗侵犯边境的入侵者大军,因此将皇权再次分割,任命了两位执政官,称之为“恺撒”(Caesars)。这两位恺撒被赋予了足够大的权力,能够调动军队,甚至制定法律,大大减轻了两位上层统治者的执政负担。这四个人如今被称为帝国统治阶级,虽然在当时能够非常有效地治理国家,但只有时间能够证明这种“四帝共治”(Tetrarchy)制度带来的到底是敌人还是盟友。 此时此刻,戴克里先的宏图大志才刚刚起步。骤然减轻的工作量让他得以对混乱不堪的官僚机构进行重组。打破杂乱无序的官僚体制,代之以清晰、高效的军事化系统,将帝国分割出十二个教区,每一个教区由一位代理人统治,可以直接向皇帝报告事务。收税变得更加便捷,钱财源源不断地流入国库,戍边军队士兵的武器装备得到极大补充。预算充裕,疆土无忧,戴克里先毫无疑问完成了稳固皇位的划时代创举。 没有任何人比皇帝本人更清楚,权力顶峰的位置是多么的危机四伏。暴乱变革不断发生,因此军队只忠于皇帝个人,而并非虚幻的皇位,这一状况本身极不稳定,充满危险。无论力量多么巨大,魅力多么非凡,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让国土之内的每一位人民都幸福安康,一旦弱点暴露,内战便会随之爆发。很早以前,延续很久的朝代的皇室血统能够震慑野心,但到了现在,任何手中掌握军队的人都能够自立为君主。为了打破这一叛乱和内战的怪圈,戴克里先需要确保皇帝的位置受人崇敬,不论谁登上这个位置。 这是古代世界最为伟大的抗争。有序的继承制度需要的是稳定和平,但通常这样的稳定和平恰恰都是由暴君带来的,每一个独裁者都为攫取权力寻求正当理由,正是这种行为逐步破坏了继承制度。在任何情况下,将皇权这一概念进一步强化的想法最终都在根深蒂固的历史传统面前败下阵来。最后的五十年中,皇帝从军队中诞生,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证明自己也具有帝王之才。他们与军队共同进餐,为他们的笑话开怀大笑,仔细倾听他们的忧愁,尽心尽力维持他们的忠诚。这样的平易近人是必要条件;如果不这样做,你就很可能会忽略最初诞生的一丝不满情绪,星星之火最终将演变成内战的熊熊烈焰,然而这样一来也强化了这样一种观念:皇帝并非生来神圣,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凡人意味着可以随意被杀死,或者被取代;如果他不具备扭转乾坤的才能,自己也会被赶下皇位,所有曾经的伟大成就最终都将破灭。 罗马帝国有着一直延续的悠久传统:将专制的本质掩盖在民主共和的表象之下。帝国的开国皇帝奥古斯都甚至谢绝冠上皇帝的头衔,而是选择以无伤大雅的“第一公民”作为自称。在三个世纪多的时间里,罗马军团都骄傲不已地以“元老院与罗马人民”(SPQR)3自称,似乎这样一来他们就代表了人民的意愿,而非暴君的命令。但如今,戴克里先希望改变这种现状。帝国皇权不再隐蔽在漫长、腐朽的所谓共和体制之后。赤裸裸暴露出的皇权才能让人民感到敬畏,反之,一味地伪装成“第一公民”只会激起民间叛乱的情绪。 宗教为戴克里先提供了完美的宣扬自身政治理论的渠道。力量和正统并非是来自人民之中,而是来自神的赐予——戴克里先并非仅仅是一个主神在人间的代表,他本身就是活生生的神明。那些被允许直视皇帝的人拜倒在他脚下,不去关注皇帝本身散发的光辉。这确实是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奇景,戴克里先也确实将陈旧的过去逐步埋葬。这不再是为文明世界的神圣主宰披上一层武装的外衣那样的事情了。一顶光芒四射的皇冠戴在了他的头上——戴克里先也是帝国历史上第一位佩戴皇冠的帝王,金色的长袍披在了他的肩头。繁缛的典礼仪式持续举行,这也是从东方学习来的传统,在那里,神圣统治者的传统根深蒂固,戴克里先如今正式脱离了凡人的范畴,成为众人之上的神明,在他周围是等级森严的各阶层帝国统治阶级。 用诸神的伟大威力去支撑摇摇欲坠的皇位可谓是一大智慧创举,这与骄傲自负毫无关系。在战火纷飞的动荡世界里,用神明的惩罚作为威慑叛乱者是最有效不过的手段。如今,叛乱也就意味着渎神,暗杀皇帝是对神明的大不敬。几乎是一瞬间,戴克里先一手创建了专制的君主政体,一位半神皇帝的每一道命令都有着绝对的宗教权威作为支撑。尽管这背后的信仰经常改变,这种帝国权力的模式毫无疑问是决定拜占庭皇位归属的政治意识形态。 罗马帝国的异教徒们也十分赞同地接受了这种变化。他们作为泛神论者,接受一位或两位被神化了的皇帝绝非难事——事实上,很多个世纪以来,他们都在神化他们的历代统治者。但这对于戴克里先而言却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并非所有人民都是异教徒,他的神性宣言带来了激烈冲突,冲突的另一方是罗马帝国此时此刻发展最为迅速的宗教。 令人十分惊讶的是,罗马充斥着大量传统意义上的神明。近来戴克里先的改革毫无疑问令许多社会弊端得到改善,但对于绝大部分人民而言,生活依然充满惨痛与不公。人民饱受苛捐杂税压迫,动乱的半个世纪以来,腐败又进一步加剧了赋税的残酷,大众发现腐败的统治阶级无法为他们带来庇护,在富人绞尽脑汁扩大土地时,穷人只能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内心的痛苦无助让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不同的“神秘崇拜”中寻求庇护,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基督教。 与他们所在的充满专制不公的世界正好相反,基督教宣扬人们所受的苦难并非徒劳无功;他们与压迫阶级所做出的胜利斗争,上帝都会看在眼里,全知全能的上帝将会弘扬正义,惩治邪恶。在这个黑暗堕落的世界里,他们并不是孤独无助的弱者,而是由慈爱的上帝进行引导和保护,上帝能够兑现赐予他们永生的承诺。这个现实世界,以及它所带来的所有苦难都会消逝,化作虚无,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美的极乐之地,那里不存在伤痛,每一滴泪水都会消失无踪。古老的异教同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和空洞模糊的来世幻想,与基督教的吸引力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当帝国的执政官出面要求人民为皇帝做出牺牲的时候,大部分的基督徒都十分干脆地表示拒绝。他们很乐于缴纳税款,在军队里服役或是在委员会任职,但(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基督教只能接受一位上帝。不论权力如何巨大,皇帝自始至终只是一介凡人。 这样否定皇帝戴克里先的神圣地位自然在帝国权力阶级掀起了轩然大波,皇帝对此表示无法容忍。这样危险的反动论调——居然敢对神明大不敬,否定神性——必须彻底铲除。一道法令正式颁布,人民必须为皇帝做出牺牲,不论是否需要冒着死亡的危险,罗马帝国也开始了历史上最严酷的镇压基督教行动。 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是可怕的,尤其是在东方,这道法令更是得到了极为彻底的贯彻。教堂被拆除,基督教文献被焚毁,上千人被监禁、遭受酷刑折磨,或是被处死。尽管这一切如暴风骤雨般袭来,迫害行动并不像之前希望的那样成功。异教徒和基督徒已经共存了许久,基督教会的遭遇得到了很大同情。当然,社会上流传着那些可怕的故事,关于基督徒的同类相食,永生不死;他们秘密集会,啃噬他人的肉体,饮下他们的鲜血,但没有人再相信这些言辞了。大部分异教徒拒绝相信一种鼓励缴纳税赋、家庭稳定和贸易诚信的宗教的信徒会是危险的反叛分子,威胁到国家的安全。基督徒是邻居、是朋友,也是像他们一样的普通人,尽最大努力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挣扎求生。基督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掩盖、磨灭,或是因迫害而灭亡。它已经在帝国内部广泛传播,并开始了改变世界的进程。 戴克里先在与基督教的战争上吃了大亏,在公元305年,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二十年的统治生涯让他的身体精疲力竭,帝国统治的光辉声望也无法弥补这一切。他已年近六旬,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已经献出了他的大半生青春去为国家尽心服务,在余下的年月里,他一点也不想再继续背负如此重担了。令其他三位皇帝震惊的是,戴克里先迈出了罗马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一步,公开宣布他正式退位。具体到戴克里先个人而言,这不过是他选择“辞职”罢了。从这件事本身的意义上而言,与戴克里先做过的诸多决定相同,彰显着他的雄心壮志:适时地选择退位,体现了他惊人的远见,同时极大地转变了历史的进程。 古代世界从未完美解决过关于继承的问题。罗马帝国和古代时期的其他国家一样,采取的是父子继承制度,以保证帝王家族的小集团代代掌握着对国家的统治权。这种制度的最大弱点便是假如一个朝代没能产生一个合适的继承人,整个帝国就会陷入动荡,发生流血政变,直到最强大的竞争者胜出为止。不论继位的皇帝如何形容他们的神圣权力,事实都是他们继承皇位的合理性来自强大的力量、智慧的头脑,或是一次完美策划的暗杀。只有在启蒙时代的成文宪法中,才采用合理的政治体制解决了这一引发国家动乱的基本问题。若非如此,任何统治都会在根本上演变为最简单的原则——适者生存,或者就像罗马的奥古斯都那样,用共和的表象作为伪装,或是采用更具说服力的那句名言,“Carpe diem”——及时行乐。 罗马帝国从未诞生过任何明确的关于皇位继承的制度,但是极为类似的举措仍然存在。戴克里先之前的两个世纪,罗马帝国逐渐从闲适安详的黄金时期堕落为如今他治下战火纷飞的时代,当时比较明智的继承制度是如果统治者没有生育自己的后代,便会亲自挑选最为中意的人才,培养他们作为自己的继承者。在将近100年内,皇位在众位贤君的手中传递,彰显着罗马帝国处于力量和荣耀的巅峰,这个时期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一个事实,即美德和才干才是通往高位的基石,而非血统。这种政治体制之所以优越,应归功于这些被选中继位的皇帝都没有自己的男性后嗣,而事实最终证明世袭将成为其中的致命要害。马可·奥勒留,最后一位“养子”皇帝,育有13名子女,当他临终之时,他将帝国传给了他的亲生儿子,聪明过人的康茂德。然而康茂德沉迷在权欲中心,完全不适合统治国家,同时极力宣扬自己是海格力斯的化身,认为自己是“世界的引导者”,为了满足自我膨胀,还将罗马城与一年的12个月重新命名。罗马人民忍受了他们的自大狂皇帝达12年之久,然后康茂德的统治便被彻底推翻,他也身败名裂。之后,一名元老院议员亲自出马,将这名暴君勒死在浴场中。4贤明的统治又一次因改朝换代而终结。 戴克里先的最终声明被证明是一项创举,领先于它发布时代大约15个世纪之久。这不仅是一位疲惫老人的退位;更是一项成熟的尝试,以宪法的形式解决了皇位继承的难题。戴克里先和马克西米安同时选择退位;他们的恺撒伽列里乌斯和苍白的君士坦提乌斯(Constantius the Pale)正式继位为皇帝,同时也任命了他们自己的恺撒,完成了皇权的顺利过渡。这不仅是一次彻底、有序的皇位继承,避免了内战的灾祸,同时也为帝国带来了两位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皇帝。没有任何人能在不首先成为恺撒的前提下就直接升为奥古斯都。 让出皇位,放下权杖,戴克里先宣布彻底放弃自己的权力,心情愉快地回到他位于亚得里亚海岸萨隆内地区的豪华宫殿,开始了种植卷心菜的田园生活。5他身边的人对此感到十分为难,困惑于该如何对待一位退了位的半神,同时历史已经以它自己的方式证明了戴克里先本人遗产的下落也同样神秘莫测。戴克里先结束了混乱的帝国秩序,重新带来了稳定安逸,或许这足以为他赢得“奥古斯都大帝第二”的美誉,然而很不走运的是,各种意义上而言,另一个人的出现掩盖了他的光芒——正是19年之后登上皇位的那个人。戴克里先将罗马帝国从过去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但未来掌握在君士坦丁大帝的手中。 第二章 君士坦丁和教权统治 四帝共治制度事实上本应在长期内发挥更大的作用。然而,这个制度崩溃瓦解的过程却充满了历史的讽刺之感,因为戴克里先已经从罗马历史本身发现了端倪。 戴克里先对全盛时期的罗马帝国开始逐步衰败前的稳定黄金时期充满渴望,因此重新兴起了收养继承制度,但他本应对形势有更为明确的认知,不至于选择两位育有成年子女的继承者。马克西米安和君士坦提乌斯的儿子,马克森提乌斯和君士坦丁都认为皇位是他们生来应得的,对分享帝国统治权抱有极大的渴望。但当马克西米安不情不愿地跟随戴克里先选择退位之时,两位继承人都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权力。作为曾经的“神”的后代,君士坦丁和马克森提乌斯此时与平头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认为自己遭到了完全的背叛。 君士坦丁认为绝不能置身事外,他加入了父亲在不列颠地区的战争,对抗皮克特人。在轻而易举地征服了敌人之后,他们双双退兵到约克地区,此时君士坦提乌斯的病情显然严重恶化,因为血液病而脸色惨白。他是四位皇帝中最为明智的一位,对他的东方同僚大张旗鼓的宗教迫害选择了视而不见,在拥有大量基督徒和太阳神崇拜者的军队中也广受爱戴。当他在306年7月25日去世时,一位使节提醒沉浸在悲伤中的人民,一位名为塞维鲁,性情冷淡的恺撒将取代他的位置。但战场上的士兵们不愿聆听官僚主义的陈词滥调。大部分士兵也从没听说过塞维鲁的名字,并不关心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此时此刻他们身边就有一位更加年轻、富有激情、深受爱戴的领导者。他们推举君士坦丁继位,欢呼着称他为奥古斯都,这一举动使罗马帝国再次陷入了战乱。 不列颠群岛作为帝国行省,一般情况下并没有过于强烈的帝国归属感,但君士坦丁的振臂一呼还是在这遥远的一隅产生了十分热烈的反响,戴克里先关于皇位继承制度所做出的一切努力转瞬之间就毁于一旦。受到君士坦丁追逐权力的行动鼓舞,其他人也开始推翻戴克里先加在他们身上的限制,打破法律的桎梏,一心用武力追逐权柄。马克森提乌斯仍然沉浸在被排挤忽略的怒火之中,他占领了罗马城,迫使他的父亲退位,为他的声誉提供支持,并且成功地粉碎了所有觊觎他地位的阴谋。但让人满头雾水的是,不久便有六个人声称自己是奥古斯都,这也令学习研究这段历史的学生们感到头疼不已。 令人欣慰的是,这种困惑并未持续太久。罗马帝国的土地已经如此广阔,但对同时出现的六个统治者而言还是过于狭小了,这些皇帝很快开始彼此残杀。到了312年,只有其中四位皇帝幸存,君士坦丁决定是时候展开最后一击了。在帝国内乱四起之时,他选择保持缄默,如今四帝共治制度已经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西方的两位皇帝都以非法的途径攫取了权力,东方的则因为内部事务而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此时此刻外部干涉很难起到任何作用,只有马克森提乌斯是他统治整个西罗马帝国的最大阻碍。秉承了他的保护神“Sol Invictus”(无敌太阳神)的信条,君士坦丁集结了四万大军,跨过阿尔卑斯山,进入意大利境内。 像所有伟大人物一样,君士坦丁的时机和运气都是令他人望尘莫及的。马克森提乌斯的名气比起君士坦丁而言简直堪称天差地别。他宣称自己经费不足,对罗马大众横征暴敛,但他却使用这些税金在罗马广场上建造了豪华奢侈的厅堂,还为自己树立了宏伟的雕像。6一系列行为引起了人民的强烈不满,最终导致叛乱。在以几千名无辜市民流血牺牲作为代价之后,秩序重新建立,但马克森提乌斯的声誉却已经无法挽回地一落千丈。当他听闻君士坦丁的大军逼近时,惊恐万分,无法确保罗马城对他是否忠诚,因此他离开了罗马城固若金汤的高墙,由米尔维安大桥跨越台伯河。在距离城市仅有几英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后,马克森提乌斯向他身边的预言家请教,问他们看到了何种预示,是否能有利于他们取得胜利。第二天正是他的“dies imperii”(当权起始日),掌权六周年的纪念日典礼将会如期举行。毫无疑问,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不适合开战的时间了。 穿越过平原地区,君士坦丁和他的大军严阵以待,同时也在寻求神赐的吉兆。预言家和魔法师在马克森提乌斯的营帐里来来去去,让他身心俱疲,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平息他们带来的影响。在万神殿内,代表所有不同宗教神明的神职人员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用于占卜的动物内脏或是鸟儿飞行的轨迹,向马克森提乌斯保证他会顺利得到神的恩赐,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对手也听到了神明同样的许诺。 置身于尘土飞扬的营帐中,周围是喧扰的军队生活,君士坦丁双膝跪地,念出了那能够改变历史的祷文。在日后回忆这段历史的时候,君士坦丁曾说自己当时抬头望着天空,企盼真正的上帝能够显露他的真容。令君士坦丁震惊不已的是,他看到一个由光芒组成的巨大十字架浮现在天空中,与过去他所崇拜的太阳的光辉交相辉映,显现出了“凭此神迹,助你征服”(IN HOC SIGNO VINCES)字样的铭文。君士坦丁为这奇景大大震撼,他不清楚下一步该如何前进,但当夜晚来临时,这一切都在梦中得到了完美的解释。耶稣基督本人现出了真身,向他展现了同样的神迹,然后指引他将这个神迹作为自己的神圣护身符。一觉醒来,君士坦丁严格遵循基督旨意打造了新的旗帜,将传统的异教图腾替换为一个十字架标志,顶上是一个花冠和基督名字的两个首字母。将崭新的神圣旗帜作为护卫,君士坦丁的大军势如破竹,顺利取得了大捷。马克森提乌斯的军队被迫退回罗马,但大多数人都在试图跨越米尔维安大桥时掉进河里淹死。在混乱之中,马克森提乌斯被沉重的盔甲武器压得不堪重负,也像他的诸多士兵一样,掉进了满是已死和垂死之人的河中。他的尸体在第二天被发现,并被打捞上岸,君士坦丁士气高昂地进入罗马城,将他的敌人的头颅高悬在矛尖之上。当他进入元老院议事厅时,元老院成员对他表示热烈欢迎,而君士坦丁断然拒绝了为异教的胜利之神举行祭祀仪式。他宣称,暴君已经灭亡,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这种自夸的言辞事实上比君士坦丁本人意识到的更具远见。虽然需要历经久远时日证明,米尔维安大桥战役成了一个意义重大的历史转折点。君士坦丁一方高擎着十字架和利剑,这场战争胜利的意义事实上远远大于简单地击败一个大敌——他将教会与国家两者融为一体。对教会和国家双方而言,这不啻一柄双刃剑。基督教会和罗马帝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奇怪的是,尽管对基督教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君士坦丁却从未从真正意义上成为一名基督徒。自始至终,他并未真正理解这个他所接纳的宗教,最开始他似乎只是承认了耶稣基督在罗马众神的万神殿之中占据一席之地罢了。无敌太阳神和战神玛尔斯的形象继续镌刻在罗马帝国流通的钱币上达数年之久,君士坦丁也从未放弃他的古罗马宗教大祭司(Pontifex Maximus),即古老异教的最高祭司头衔。学术界已经花费了无数笔墨去争论这位皇帝是否真正彻底转变了信仰,但这样的推测并没有切中要害。君士坦丁真正伟大的智慧在于他不像前人戴克里先那样将基督教视为威胁,而是视为一种统一国家的策略。在那些决定性的关头,他的长远目光带来了成果,无论是真正改变信仰或仅仅是政治上的妥协,君士坦丁都为帝国和教会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革。对基督教的迫害彻底终止了。从此以后,曾经饱受压迫的信仰在帝国占据了支配地位。 异教的罗马元老院并不清楚是什么转变了他们新的征服者。他是一位旗帜鲜明的一神论者,但究竟信仰何种宗教还并未为人所知,因此,像任何时代的政治家一样,他们决定采用最稳妥的方式,为君士坦丁建造一座凯旋门,上面镌刻的铭文却语意模糊,只是提到了在大战中帮助他获胜的“神明”。君士坦丁本人对这种模糊的表达却非常满意,他在313年颁布了一道宽赦法令,正式将基督教合法化,但却没有将它定为帝国唯一的正统宗教。虽然基督教确实使他受益颇多,他的母亲海伦娜便是一位基督徒,他自己对太阳神的崇拜也使得星期日作为圣日而保留下来,但他本人对于成为一名传教士却并无兴趣。此时帝国的大部分国民依然是异教徒,君士坦丁也并不希望因为迫使人民改信一种新的宗教而离间君民关系。然而,他希望借助基督教支持他的帝国统治,就如同戴克里先借助异教信仰一样。他的主要目标是通过自己的仁慈统治,让帝国上下团结起来,而不会出于宗教狂热而影响这一目标。 然而,君士坦丁将自己描绘为宗教宽容的标杆人物,其中还有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原因。虽然他正忙着四处征服罗马,东部的皇帝李锡尼也在自己的疆土上获得了大胜,如今正对他大杀四方的邻居虎视眈眈。君士坦丁有足够的理由感到害怕。不仅是因为李锡尼的东部领土更加富庶,人口也较西部更为稠密,而且因为基督教正是发源于此,自然对于支持一位转信基督教的领袖更有社会基础。11年来,双方勉强维持着和平,但李锡尼对君士坦丁的扩张欲望感到恐惧,而他的妄想症又让这一切雪上加霜。他指责自己领土内的基督徒充当了君士坦丁的内应,并且试图镇压基督教,处死主教,焚烧教堂,戴克里先的宗教迫害重新开始了。 这位愚蠢的东罗马皇帝此举正给了他的大敌可乘之机。君士坦丁长久以来都在盼望着这样一个良机,他马上发动了突袭。大军直捣东罗马帝国内部,他逼迫李锡尼的大军退至赫勒斯滂海峡地区,将陷入混乱的李锡尼的海军彻底击溃。在几周的各自备战之后,双方于324年9月18日开战,地点在希腊殖民地拜占庭城隔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对面,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荫庇之下,君士坦丁取得了一场完美的全面胜利。 在五十二岁这一年,君士坦丁成了罗马帝国唯一的统治者,为了纪念自己的胜利,他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头衔。在他取得米尔维安大桥战役的胜利之后,他在自己的一长串名字前又加上了“最伟大的”,现在则又加上了“胜利的”修饰字眼。谦逊显然从来不是任何一位皇帝的美德,但君士坦丁是一位非常善于操控舆论宣传的聪明人,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去提升自己的名望。这些本能为他带来了诸多好处,让他能够满足自己对于权力的渴望,同时为自己披上宽容忍让的外衣,在消灭敌人的同时,以人民对自己的拥戴作为伪装。他前去拯救自己的基督教人民,同时也并不伤害其他异教徒,永远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中立局面。既然现在已经不存在其他的异教徒敌人需要对付,君士坦丁也能够对基督教采取更加开放的支持态度。他的母亲海伦娜亲自前往圣地朝圣——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朝圣之旅——在沿途建造了许多旅店和医院以为后来的朝圣者提供方便。在伯利恒,即耶稣基督的诞生之地,她主持建造了主诞教堂;而在耶路撒冷的各各他,她奇迹般地发现了钉死耶稣的真十字架;在与皇帝哈德良建立的维纳斯神庙齐平的地方,海伦娜建立了圣墓教堂,里面建有空无一物的耶稣坟墓。 当母亲作为史上首位朝圣者四处奔忙时,君士坦丁开始了诸多改革,这些改革产生了深远影响。内战的动乱将市场和农田严重破坏,底层劳动阶级纷纷四散奔逃,寻求更安全的藏身地,作为皇帝必须要通过强迫农民在土地上劳作来稳定局势。再深一步而言,君士坦丁将各个行业协会成员,从面包师到猪肉商人,控制在他们各自的岗位上,并且命令在家庭中儿子必须继承父亲的职责。在更加稳定和富有的东方,这些法律几乎未曾实施,也并没有起到很大作用,但在混乱、动荡的西部,这些法律都得到了严格的执行,结果就是带来了封建制度的诞生和深度发展,在千年之后才得以终止。 在短短一段时间内,令人安心的稳定和平再次降临到这个动荡不安的帝国。农田丰收,市场重开,商业逐步繁荣。 君士坦丁所在意的并不仅限于让他的人民在物质上过上富裕的生活,随着帝国的财政状况逐步好转,他开始用谨慎的方式推行他的新信仰。异教的献身被禁止,以宗教为名义的淫乱和纵欲仪式也被定为非法,神庙的财产被充公,用来建造教堂。各种酷刑被废除,甚至连辩论赛也在一定程度上遭到限制,因为这也同样算作争斗行为,只不过是选择了更为温和的方式。君士坦丁将整个帝国在他的最高统治之下紧密团结在一起,如今基督教在他的行动之下也同样完成了统一。 帝国在政治上已经完成了高度统一,然而,一种新的异端邪说又开始对这一切产生威胁,要将帝国重新拉入分裂之中。这种异端邪说最初在埃及产生,一位名为阿里乌的神职人员开始传讲耶稣基督并非完全神圣,因此也没有唯一的圣父上帝那般全能。这样的传道在基督教的中心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它是对基督教基本原则的直接否定,即耶稣便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但阿里乌是一位智慧的演说家,人们开始聚集起来听他讲道。教会对此完全手足无措,再次面临分崩离析的境地。零星的迫害活动依然存在,只是被迫转为暗中进行;教会权力被稀释,由本地各处的会众组成的松散联盟迅速遍及全国各地。作为圣彼得的继承者,罗马主教一直备受尊敬,但他也不具备实际的控制权,随着圣保罗的新约全书得到证实,不同的教会开始逐步根据他们的不同方向行事。因为不存在真正的等级制度,组织也比较松散,教会没有明确的方式去应对阿里乌的传教,不久争议就随之爆发了。 很显然,按照君士坦丁的军事化思考方式,他完全可以命令他能征善战的军队诉诸武力,平息争斗。但他却对这其中所包含的复杂形势了解不深,因此写信给身在埃及的主教,用一种毫不知情的天真口吻告知对方,这些宗教分歧是“无关紧要的”,并且让他们专心完成本职工作,确保彼此的和谐关系。显然,这种解决方式并不为人所接受,因此他决定采取一种更激进的解决措施。君士坦丁认为,基督教产生的问题是长期缺乏领导造成的。那些主教就好像罗马共和国的元老院议员一样,总是争论不休,但却从来没办法达成一致,除非有什么东西威胁到他们才行。谢天谢地,奥古斯都已经为帝国解决了这种问题,允许元老院成员继续自由论战,但当事情需要归纳出一个定论的时候,就用权力来约束他们。现在挽救教会成了君士坦丁的使命。在他警惕的目光之下,教会需要达成一致,而且必须保证全国上下都遵守规则。 君士坦丁决定成立一个规模庞大的理事会,他邀请每一位主教前来出席会议,并且全部交通和住宿费用都由他来承担。当几百位牧师于325年5月20日到达尼西亚城时,皇帝让他们全体聚集到大教堂内,以一种呼吁全国上下统一的戏剧性口吻开始了会议。君士坦丁并不特别关心在这场辩论之中到底谁占上风,谁是最后赢家,他的目的在于寻找时机,倒向大多数人支持的那一派。尼西亚公会议起初讨论的都是一些琐碎小事,争论的无非是异教徒施洗礼是否具有合法性,以及约定正式的计算复活节日期的方式,然后才转向讨论那些极具争议性的问题,比如,圣父和圣子两者间的关系。起初一切都顺利进行,但当进行到正式撰写信经的时候,双方都表示拒绝妥协,会议几乎要陷入彻底混乱。 会议中的主要问题在于选定的用于描述基督和圣父关系的希腊语词汇“homoiusios”(意为“本质相似”)。阿里乌派认为,三位一体中的这两者是相似,但绝不等同,其他主教则竭力反对他的观点。但很明显的是,阿里乌派的支持者只占少数,因此君士坦丁站到了另一方,并提出了解决方式。他去掉了这个词中的一个“i”,将它改写为“homousios”,即与圣父“同质”。阿里乌派因大众纷纷谴责他们的观点而感到十分不安,但有皇帝(及他的军队)在这里,他们也没办法公然表现出他们的反对情绪。阿里乌派的主教们开始感到踌躇不安,当君士坦丁向他们保证与圣父的“平等性”能够阐释为“神圣和神秘”的意义时,他们不得不表示服从。皇帝给了他们一条出路,将homousios按他们喜欢的方式阐释,之后阿里乌派便离开会议各自回到教区,以一种体面和具有尊严的方式结束了纷争。阿里乌本人则遭到谴责,他的著作被烧毁,基督教的统一性得以保全。 经过君士坦丁监督产生的《尼西亚信经》并不仅仅是一部信仰宣言。对于基督徒而言,尼西亚信经成了基督教经典,规定了真正教会(东正教)和普世教会(天主教)的正统信仰。时至今日,新教、东正教和天主教的教徒仍然在吟诵《尼西亚信经》,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个时代基督教的团结统一。在拜占庭帝国幸存发展的东方,尼西亚大公会议规定了世俗与宗教领袖之间的关系:主教有权决定教会内部事务,皇帝扮演的是执行者的角色。君士坦丁作为教会有力的保护人,根除异教,引导信仰,避免了教会的分裂。他的继任者意图在不同程度上操纵统一的教会,但其中根深蒂固的规则却保持不变。皇帝的责任就是听从整个教会的声音;至于教会究竟讨论出了什么内容,那是主教需要决定的事情。 既然君士坦丁的敌人,不管是宗教上的还是军事上的,都已经被彻底踩在脚下不得翻身,他决定为自己的功绩建立一座并不过度张扬的纪念碑。他已经将罗马城大加整修,为宏伟的大议事堂做了锦上添花的装饰,并将一座高达40英尺的自己的塑像放置其中。现在他又新建了许多教堂,在拉特兰山上买下一块土地,为教皇建造教堂。然而,在这辉煌的帝国统治中心罗马,四处仍然充满了异教的影子,简简单单的一层基督教外衣显然不足以起到震慑效果。此外,罗马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整个帝国也不再依靠罗马作为运转的中心。 罗马远离帝国的边境,很久以前就不再作为全国的实际首都,只有3世纪的那些在位时间极短的皇帝才偶尔踏足此地。戴克里先出于军事上的考虑,因此依然坚持根据实际行军需要迁都,他认为帝国的首都不应该只是固定的某一座城市,但皇帝也只是偶尔才采用这个办法。这只不过是把长久以来令人不快的真相大声宣扬出来罢了。不能离开动乱不断的边境过于遥远,因此皇帝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随着帝国的觉醒而掌握了权力。戴克里先自己在东部尼科美底亚的宫廷四处奔忙,仅有很少时间踏足这座永恒之城,他的改革措施也使罗马的地位下降,成了一座仅具象征意义的重要城市。 君士坦丁决定给风雨飘摇的帝国带来新的根基,他开始酝酿一个全新的开始。不久后他(像往常一样)声称自己是遵从了神谕,到达了古城拜占庭,但很显然挑选地方并不需要什么神圣的预示。近一千年来,希腊殖民地都在东方与西方的边境之间相安无事。占据着最为优良的深水港,这座城市得以掌控黑海和地中海之间繁荣的贸易路线,从最北方运来琥珀和木材,从东方运来油料、粮食和香料。此处占据着三面环水的地势,可谓是拥有显著的天然屏障,因此近旁殖民地的建立者曾经遭到嘲笑,因为他们居然没有注意到这光辉卫城的绝佳地位。但对于君士坦丁而言,更重要的是他能够越过拜占庭土地那平缓的斜坡,望见他与李锡尼对战的最终胜利之地,在那里他实现了毕生的梦想。7若是要建造一座宏伟都城来纪念他的伟大功绩,那就再没有比这里更完美的地方了。 身边跟随着趋炎附势的朝臣,君士坦丁爬上了拜占庭的一座小山,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希腊的殖民地,希望把它们重建为世界的都城。这意味着此处不仅是另一座帝国的城市,还是地球上基督教的唯一中心、基督教世界的心脏。他已经选出了一个位置,那里有着七座小山,为的是模仿著名的罗马七座山峰,在这里并没有被异教传统束缚的过去,他可以建造“Nova Roma”即“新罗马”,围绕基督教的、东方的根基,重建帝国的荣耀。 在一个人短短的一生中渴望建造这样一座都城,并不仅仅意味着简单的骄傲自大。毕竟,罗马并不是一天建成的。但罗慕路斯当时并不具备君士坦丁这样丰富的资源。皇帝是整个世俗世界的主宰,而且他决心将天堂与人间融为一体,打造绝无仅有的杰作。工匠和材料从帝国的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城市仿佛一夜之间就拔地而起。斜坡被青草覆盖,上面盖起了浴室,耸立着廊柱,四处坐落着学院和广场,甚至还有壮阔的宫殿和巨大的竞技场。元老院内希望与权力中心保持紧密联系的成员们被东方的新城市所诱惑,这对他们而言是新的巨大机遇,他们内心充满了荣耀,迁到了新修建的精美豪华的元老院议事厅。不光是富裕阶级,君士坦丁堡作为一座全新的城市,到那时为止还没有被数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和贵族政治所束缚,因此很容易就会引起大规模的人口流入。聚集到博斯普鲁斯海峡地区的穷人都可以得到社会公共补助,这里有足够的免费粮食能够养活超过20万的居民。公共贮水设备能够提供足够的水源,众多的港口供应新鲜的鱼类,宽阔的大道四通八达,点缀着精巧美丽的雕塑,连通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这座城市蕴含的能量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虽然新罗马是一座年轻、繁荣的城市,它仍然具有古老的传统根基。著名的蛇形柱是为了纪念公元前479年希腊在特尔斐古城对波斯的胜利,一座来自卡纳克神庙的埃及方尖碑在此处的跑马场建立,广场上也竖立起了名人的塑像,从亚历山大大帝到罗慕路斯和雷穆斯。他们赋予了这座城市一种历史的庄严之感,根植于熟悉的历史传统之中,并且(像君士坦丁希望的那样)带来了史无前例的伟大荣耀。城市建成的速度令整个世界叹为观止,仅仅过了6年时间,已经大体落成。 皇帝已经为这座新城市的人民提供了物质上的恩惠,现在他认为人民也同样应该享有精神生活的富足。他派出官方队伍去视察人民如何娱乐庆祝,赞助赛马场中的战车比赛,并赐予观众衣物和钱财。8围观的大众在很多场合都能够受到款待,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叫人吃惊不已。身材健美的体操运动者从野兽的身上一跃而过,或是从悬挂在高空的细绳上走过,让围观人群提心吊胆,被激怒的巨熊互相搏斗,还有披红挂绿的演员表演生动的哑剧或是演唱俚俗的歌曲。这一系列的活动使得元老院成员和高官们十分满意,他们挤满了大理石的座位,这里距离场地中的轨道最近,能够与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平民大众打成一片,在市中心广场新建好的宽敞的公共浴室中,皇帝露面了。当然,最富有的阶层在他们的豪华寓所里拥有自己的私人浴场,其高档住宅不断在连接梅塞大道——新罗马的中心主干道——的几座凯旋门之间扩张。但即使是他们,也要为君士坦丁建造的绝对豪华精美的公共建筑赞叹不已。 帝国的新罗马城在330年5月11日正式宣告落成,虽然君士坦丁亲自将它命名为新罗马,但这座城市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依然是为纪念君士坦丁而定下的“君士坦丁堡”。9只有已知世界的主宰者才有能力举行这样丰富多彩、种类繁多的庆祝活动,并且这种活动随着异教和基督教的奇特融合达到了最高潮。身旁是众多牧师和占星师前呼后拥,刚刚宣称自己为基督教保卫者的君士坦丁来到了广场的正中心,在巨大的纪念柱之前停下脚步,这宏伟的建筑是为了赞颂他而竖立的。在高耸的柱石顶端是一座从阿波罗神庙运来的黄金雕像,而且仿造君士坦丁的外貌进行了重新塑造。周围围绕的是七道光线组成的光环(有流言称其中用到的材料有曾经拿来施加酷刑的钉子),这宏伟的建筑物雄赳赳地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迎接即将到来的光明未来。在纪念柱下,皇帝主持举行了一个庄严的仪式,将新落成的城市敬献给神明,祭献的过程中用到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异教和基督教的圣物。在由占星师占卜得出的时刻,这些圣物被放置在巨大的从埃及运来的斑岩鼓中,埋藏在纪念柱之下。这里有雅典娜神圣的披风、挪亚用来建造方舟的斧头,以及耶稣基督行著名神迹——用五个面饼、两条鱼喂饱五千名信众时用来盛放剩余食物的篮子,这些五花八门、互不相干的圣物被埋藏于此长达数个世纪。10自然,从心底而言,君士坦丁更加倾向于两面下注,更加稳妥。 在他余下的统治时间里,君士坦丁努力维持着政治和宗教上的和谐统一 。在他的有力控制之下,帝国重新呈现出繁荣的景象,不过,有些时候他的残酷无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暴君统治了。因为忌惮自己广受欢迎的长子克里斯普斯,君士坦丁指控他意图引诱自己的继母福斯塔。克里斯普斯根本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君士坦丁便下令处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然后决定用酷刑处死福斯塔,把她扔在浴池里活活烫死。为了将帝国牢牢掌控在自己的统治之下,君士坦丁的手上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鲜血,他无法容忍任何敌人的存在,尤其是在他自己的家庭内部。 当涉及处理教会的问题时,君士坦丁杀伐决断的态度却消失不见了。他为自己的理论推测而烦恼,而且他唯一在意的只是基督教在自己的统治下保持统一,这就导致了一个坏习惯,也就是总选择站在多数人支持的那一边。 教会的主要问题在于,召开会议可以拟定教规,但却无法改变那些组成教会、参与会议的普通教众的内心想法,即使像尼西亚会议那样意义深远的会议,也无从解决这一问题。阿里乌及追随他的那些主教已经被打上了异端的烙印,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作为一个优秀演说家,在东罗马得到了非常热烈的支持,在那里不断有人选择归入他的教派。一位新的主教——达修,主流教派的胜利者——被派来引导阿里乌的埃及会众,但人们仍然继续选择跟从阿里乌的训示。如果君士坦丁早能够坚定地遵循尼西亚公会议的决定,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了。有了上层的强硬领导,阿里乌派或许早早地就会销声匿迹,但君士坦丁决定既然公众支持阿里乌,那么他就转而站到阿里乌派一方,开始指责达修。当达修来到君士坦丁堡,为自己辩护时,皇帝为他的雄辩之才深深折服,结果又一次转变了想法,开始指责阿里乌。这一次,亚历山大城的人民不得不为之深深烦恼,怀疑这两个人究竟哪一位才应该是他们的主教。 事态变得每况愈下。阿里乌竭尽全力去忽视自己已经遭到罢免的现实,开始主持修建自己的教堂,令人尴尬的是,数量极其庞大的亚历山大人选择了支持他。君士坦丁采取的措施是对这些人征税,使他们屈服,因此宣布任何选择信奉阿里乌派的人必须上缴数额更高的税款。但这个措施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久以后朝廷中的阿里乌派成员就开始议论皇帝的摇摆不定及一次次地改变主意。事情发展的势头已经很明显,达修被免职,并遭到流放。由于君士坦丁的优柔寡断,情况现在陷入了无法挽回的混乱,并且持续恶化,即使在阿里乌本人去世之后也没有得到什么好转。11 君士坦丁对于处理繁杂的宗教问题没有什么耐心,不久之后他就开始考虑用武力解决问题。在他的青年时代,当遭遇李锡尼的威胁之时,基督徒纷纷聚集到他麾下,或许现在就是用另一场战争让教会回归正轨的时候了。君士坦丁绞尽脑汁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对手,他的目光落到了波斯国王的身上,这也是罗马帝国最青睐的敌人。波斯国王沙普尔二世刚刚入侵亚美尼亚,所以现在掀起一场战争,征服敌人,让那些崇拜火神的波斯人领略基督的教化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罗马和波斯两个帝国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交情可言,沙普尔二世对此心知肚明。曾经罗马皇帝被风干的尸首还悬挂在波斯神庙之上,被缴获的罗马束棒也点缀着帝国的高墙。是时候对敌人的羞辱展开复仇了。君士坦丁集结大军,在337年的复活节之后开始进军,但最远只到达了赫利奥波利斯(现代的赫塞克地区),这座城市以他母亲的名字命名,在这里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允许继续行军了。附近的温泉水也无法令他好转,当他到达尼科美底亚的郊外时,这位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君士坦丁总是能采用安全的策略处理宗教问题,他曾经推迟了自己的洗礼,认为在人生最终的献祭中洗涤罪恶,才能够让他带着清白之身被上帝选定,升入天堂。现在,他感觉自己命不久矣,因此放下了帝国的皇权,穿上新基督徒的白色长袍。在尼西亚的各个教派之间经过一番举棋不定之后,他选择了阿里乌派的主教优西比乌为他施行洗礼。短短几天之后的5月22日,第一位基督徒皇帝驾崩了。 即使是面对死亡,他也要炫耀一番自己的丰功伟绩。君士坦丁为自己选定的称谓是“与圣使徒同等”,虽然他内心认为自己比他们更高一等。他的葬礼也体现了这位皇帝对自身的看法。他没有采取罗马传统的火葬,而是选择躺在精美的石棺里,被安放在君士坦丁堡由他自己主持建造的恢宏的圣使徒教堂内。安放在周围的是12口空棺,每一口代表着一位门徒,而他自己作为神圣的代表被安置在正中央。这也可谓是君士坦丁最终的宣传手段,将他的残酷和机会主义的策略作为庄严的神授使命的最后演出展现出来。尽管下令处死了自己的妻子和长子,他仍然像一位圣徒一样备受尊敬——对于一位被奉为异教神明,同时接受了异教洗礼的皇帝而言,确实是了不起的功绩。 除了个人性格上的瑕疵,历史上很少有统治者对历史发展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君士坦丁让一个乱象丛生的帝国和一种四分五裂的宗教重新恢复秩序,让它们得到良好的发展。他对基督教的理解有限,导致基督教内部派别分裂日益严重,但他对这种信仰的接纳引发了一场文明的地震,最终导致社会发生了彻底而持久的改变。在西部,他打下了中世纪欧洲封建制度的根基,让农民的劳作成为世袭制度,而在东方,他宣称信仰的宗教成了帝国之间的纽带,此后的一千年依然如此。他建立的这座城市适时地发展成了基督教世界的壁垒,为当时尚未发展的欧洲无数次阻挡住了入侵者的进攻。 在君士坦丁去世时,由戴克里先时代开始的转变日臻成熟,古老的罗马帝国开始消逝。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都城是以拉丁模式建造完成的,它的官僚机构和城市规划反映了旧日罗马的特点,但在这东部的海岸上,新罗马已经发生了转变。希腊化的、基督教的文化开始生根发芽。 第三章 异教反击 帝国本身已经发生了深刻的转变,同时生活在这里的人民显然也处于转变的关头。从君士坦丁的时代开始,他们就自称为罗马人,当1123年之后君士坦丁堡最终覆灭时,他们仍然自称为罗马人。在337年5月22日的那个晚上,他们意识到君士坦丁31年的统治走到了尽头。自从奥古斯都时代以来,他是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开启了时代转变的新篇章。基督教开始打响了对抗异教,占据帝国灵魂地位的第一战,但这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尽管君士坦丁作为基督教的保护者声名远扬,在他死后留下的却绝非基督教世界。严格意义上来讲,罗马帝国从官方而言仍旧是一个异教国家,政府也继续划拨资金去维护古老宗教的神庙和保护神职人员。君士坦丁所做的只是将基督教合法化,但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的一点是,新的信仰才是未来时代浪潮的走向。帝国有许多人目睹这种全新信仰迅速发展而感到恐惧,作家和历史学家们也同样哀叹着传统价值观的衰落。古老的神明千年以来都是罗马人民的精神信仰,伦理学家们也严肃地警告,只有灾难来临才能让这全新的宗教受到打击。尽管教会拥有很多信徒,但神庙依然挤满了信众,很多人都在祈祷真神能够获得胜利,将帝国从基督教的影响下拯救出来。君士坦丁驾崩仅仅过了24年,新的领导者就诞生了。 这一切可谓历史上的奇闻逸事,最后一位异教皇帝却是帝国首个基督教朝代的一员。君士坦丁很少花心思考虑谁来继承他的皇位,这或许也不会让人感到多么吃惊。他像往常那样全神贯注地思索着自己葬礼的具体细节,但却并不费心思考皇位继承人的归属。他的三个幸存的儿子(很遗憾,三个人都缺乏创造性的才能,他们都以君士坦丁自己名字的不同形式命名)都认为自己能继位称帝,结果就是帝国陷入尴尬的三分天下的境地。君士坦提乌斯二世是三个儿子中最有才能的,他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手段,杀死了所有和父亲流着相同血液的其他亲属,只留下了堂弟尤利安,只是因为他认为这个年方五岁的幼童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这场屠杀确实阻止了兄弟间的权力继续分裂,然而,虽然帝国面积广大,也没有大到能够同时容纳三位帝王的地步,他们几乎是立刻开始互相残杀。他们从小生长在奢靡的宫廷之中,身边围绕的是大群侍从,从出生开始就因为各种繁文缛节而疲惫不已。宫廷中有大批的导师教育这些孩子,他们耳边充斥的是官妓的调笑言语,确实没有什么时间和机会去发展手足之情,退一步而言,这也就导致了一种令人头疼的家族关系。三年之内,三人中的长兄侵入了三弟的领土,帝国再次陷入内乱纷争之中。 当君士坦丁的儿子们忙着互相残杀时,他们的堂弟弗拉维乌斯·克劳狄乌斯·尤利安努斯,即为人所熟知的“叛教者”尤利安,在事实上的软禁中度过了童年时代,整日阅读希腊和罗马的典籍。尤利安的性情冷静严肃,是一位学者,他对安逸的流放生活完全没有任何不满,也没有加入他家族危险的皇位争夺游戏中的意愿。19岁这一年,尤利安成功获得允许在各地游历,继续钻研学问,其后的四年中,从帕加马到以弗所,尤利安遍访伟大先哲的故地,沉浸在业已消失的古代世界的魅力之中。在到达著名的雅典学院的时候,他选择秘密放弃基督教信仰,转而信仰一种异教学派,名为新柏拉图派哲学。他表面上对基督教十分虔诚,小心翼翼地隐瞒着自己叛教的事实,他向自己忧心忡忡的老师再次保证他的信仰不可动摇,一如既往,同时却陷入了强烈的异教狂热之中。 尤利安青年时代的游历突然陷入了中断。君士坦提乌斯二世的兄弟全部去世后,他统一了罗马帝国,自己作为最高统治者,但他发现帝国树敌众多,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难以抵抗。在他巩固权力的时候,家族就成了威胁,只有两个办法——尽快将他们斩草除根,或让他们保持中立。但既然他已经登上了皇位,繁重的国家事务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看上去此时此刻血统才是最佳的证明忠诚的方式。蛮族已经越过高卢地区,必须有人去阻止他们的脚步,但君士坦提乌斯二世因为要对付波斯而分身乏术。在他的家族内部寻找合适人选去完成任务显得十分尴尬,因为他已经将家族中任何可能的威胁都诛杀殆尽,但此时此刻还有一位合适的人选。君士坦提乌斯二世希望尤利安能够不计前嫌,因此召唤他的堂弟来到米兰。 尤利安希望的是隐居世外,一心向学,但一位皇帝的召唤显然很难拒绝。他只用短短的时间游览了特洛伊古城遗址,就心怀忐忑地来到了他的堂兄面前。上一位出现在君士坦提乌斯二世面前的家族成员已经被下令处死了,当听说他的命运时,尤利安实在难以预料他所要面临的境况。之后他被赐予恺撒的头衔,这位曾经的学者被派到高卢地区去镇压莱茵河地区的叛乱。他要去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而跟随他的只有360人,他“只知道如何祈祷”,根本不懂得如何打仗。12 尤利安本人确实并非一位出色的指挥官。在这方面他算得上束手无策,笨手笨脚,他还从来没有领导过别人,宫廷上下都认为他懵懂无知。西罗马帝国的混乱甚至让君士坦提乌斯二世这样身经百战的领导者都感到无从下手,这一点很多年来已经得到了证明。对于这位严肃、内向的新恺撒,所有人都不抱什么希望。 穿上并不合身的盔甲,这位从前的学者收起了他的书本,在355年的12月1日,踏上了希望渺茫的征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利安事实上是一位非常智慧的将领。在五年的征战之中,他平定了高卢省,释放了两万名哥特囚犯,将蛮族赶出国境,甚至四次跨过莱茵河,彻底击溃了阿勒曼尼人。尤利安将俘虏的日耳曼君主捆绑押至君士坦丁堡,然后带着大胜的战绩在冬天时退回了巴黎地区。 自然,君士坦提乌斯二世并不希望看到尤利安继续高奏凯歌。在离开都城的时候,尤利安还是一个头脑天真的学生,一个安静的、毫无威胁的年轻人,饱受朝廷上下的嘲讽,但如今他已经蜕变成了一位能征善战的将领和执政官,在军队和人民中都深受爱戴。他并没有任何不忠之处,但君士坦提乌斯二世一生中已经见过了太多觊觎皇位的阴谋者——起初是按兵不动,接着就发动叛乱。对于这种事,未雨绸缪才是上上策。君士坦提乌斯声称需要尤利安的资金和军队去攻打波斯,因此写信要求堂弟行使恺撒权力,向高卢地区征税,并且马上贡献出一半军队去攻打波斯。 皇帝的信件在359年冬天到达了尤利安手中,受到了恭敬的迎接,但同时也遭到了质疑。尤利安手下的大部分士兵都明确地表示他们从未远行至东方参战,而且需要行军几千英里,在他人的麾下出生入死,同时自己的家人却暴露在蛮族的觊觎之下,这样的不安想法引发了暴乱。尤利安的军队整夜都围在他的宫殿之外,并且高呼他为奥古斯都,请求他起来反抗君士坦提乌斯二世。13在声称接受了来自宙斯的神谕之后,尤利安最终同意了。按照古老的日耳曼习俗,他的军队将自己的国王抬起,放在盾牌之上,然后发出粗哑的呼喊,这一切将罗马帝国再次分裂为两派。 世界的分裂并没有持续太久。尤利安的行动显然意味着战争,因此他正式放弃了作为基督教徒的掩饰,打算重新恢复异教信仰。这种爆炸性的叛教言论传播到了整个西罗马,但却没有传到塔尔苏斯,君士坦提乌斯此时正身患重病,在此处休养。尤利安为他的叛乱做出了十分完美的规划。君士坦提乌斯对堂弟的新信仰根本一无所知,因此十分宽宏地将尤利安定为他的继任者,同时遣散了自己的医生。几天之后,这位四十岁的皇帝驾崩了,异教重新占据了罗马帝国的统治地位。 当得知自己堂兄驾崩消息的时候,尤利安正在亚得里亚海岸边,他回到首都的速度是如此迅速,以至于谣言传说他的二轮战车长出了会飞的翅膀。当第一位出生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在12月11日回到他出生的城市的时候,受到了极为热烈的欢迎。几乎每一位居民都蜂拥到大街上,呼喊着尤利安的名字,用一位目击者的话来讲,“他好像是从天堂降临到人间的”。14元老院成员匆忙赶来向他道贺,小巷中挤满了欢呼鼓掌的人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是听说过关于这位新皇帝的种种传闻,有关他卓越战绩的故事从边境逐渐传播到了全国各地。他们第一眼目睹他昂首阔步前进在城市的大道上,就好像看见尤里乌斯·恺撒本人将要归来带领这个帝国迈向新的黄金时代。 然而,坐在皇位上所看到的一切却并没有那么美好。在这天光明亮的12月里,尤利安所看到的却是到处都在滋生邪恶、放荡和无法避免的衰败。君士坦丁之子的统治似乎成了贿赂、贪食和腐败滋生的温床,政府的官职可以十分方便地买卖,甚至军队也开始变得软弱和懈怠。对财富的肆意炫耀展现出华丽外表下的腐朽,奢靡无度已经占据了社会的统治地位。 对于秉承保守主义思想的尤利安而言,并不难看出帝国的种种弊端。15奥古斯都曾经穿着朴素的长袍,谦称自己为“第一公民”,而如今的皇帝们则穿着丝质的华丽衣袍,上面点缀着宝石,身边有大群宦官围绕,周围缭绕着熏香的烟雾,和他的人民渐行渐远。曾经他们与自己的将领共商大计,征服世界,现在他们则花上大量时间与厨师商议如何烹调精美菜肴。最严重的是他们已经抛弃了旧时罗马的尚武传统,荣耀和责任都被抛诸脑后,接受了基督教所宣扬的女性化特质,即宽恕和顺从。不论皇帝和军队都变得软弱无力。尤利安穿行在君士坦丁大皇宫中,大刀阔斧地开始改革,遣散了那些谄媚的侍从,解雇了上百名理发师、厨师、管家和仆人,这些人曾经对历任皇帝百般纵容。 然而,这些细枝末节只不过是帝国开始衰亡的征兆。真正让尤利安感到担忧的是基督教在帝国的全面蔓延。宗教迫害显然在过去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此现在也就没有任何必要。诸多争端多年来已经让基督教世界动荡不已,他所要做的只是推动基督教的内部分裂。为了展现自己宽容的美德,尤利安邀请所有被流放的基督徒回到自己的家中,坐下来围观阿里乌派和尼西亚派彼此论战不休。他确信异教相比基督教而言更加优越,如果给他的人民一个恰当时机,他们就会自发地回归异教信仰。很快,异教崇拜的禁令得到解除,帝国就此被分裂成两派,神庙重新开放,大量的异教献祭让他的人民茫然不解,称尤利安为“屠夫”。 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异教信仰已经是强弩之末,从前的信众多半已经忘记了它,只留下十分模糊的印象,国家采取措施也无法促进异教的回归。尤利安失去了耐心,他决定亲自施压,宣布在公共机构任职的时候,异教信仰比基督教更加具有优势。当这一措施也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时,他最终选择了用暴力措施对基督徒进行镇压。在数名主教被私刑处死之后,皇帝逐步采取了更加强硬的手段,禁止在帝国的学校里学习与基督教相关的内容。 当时大多数最优秀的哲学家和教师都是基督徒,他们被剥夺了公民权利,这在社会各个阶级都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尤利安的朋友也觉得他的手段过于极端,他手下的传记作者,平时态度谄媚的阿米亚努斯·马尔塞利努斯称之为“极端严酷的手段,应该被永远埋藏在历史的尘埃之中”。16但这些苛酷的政策如动物献祭,或是通过谴责信劝说臣民恢复他们的异教信仰,似乎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时就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了。 君士坦丁通过米尔维安大桥战役的胜利让整个帝国成功基督教化,尤利安认为他同样可以通过一场大胜让异教回归应有的地位。眼前最适合的敌人自然是一直以来对罗马虎视眈眈的波斯,如今他们正在进攻东罗马的城市。17对抗波斯的战争已经耽搁了太久。尤利安举世闻名的伯父君士坦丁曾经希望能够用一场对波斯的大胜来为自己辉煌的人生加冕,如今尤利安将要完成这一伟大使命,但不是为了保护基督教,而是为了将它彻底消灭。 公元362年的春天,尤利安踏上了征途,他战略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东部的繁华城市安条克。当他到达安条克城时,当地的人民对他表示了热情欢迎。见惯了帝国宫廷的华贵奢靡,他们对这位作风简朴的皇帝感到十分失望,而他无休无止地公开批判当地人民缺乏信仰也让他们感到厌烦。然而,声望的骤然下滑和大众的抱怨之声却对尤利安毫无影响,他继续全力准备复兴异教信仰。他派出了信使到特尔斐,向那里的祭司请求神谕。特尔斐是罗马帝国最为著名的神谕之地,几千年来那里的祭司将月桂树叶嚼碎,然后吸收它的熏香,借此传播阿波罗的神谕,这一手法已经流传千年之久,但此时古代世界已经消逝,神谕给出的答案也是流传下来有记载的最后内容。“告诉皇帝,”祭司说,“那恢宏的建筑将会倾塌,水泉也将就此干涸。神的一切都不会留存于世,没有遮蔽,没有覆盖。在他的手中,预言的月桂花将不再绽放。”18 对于一心想恢复异教帝国的尤利安而言,这也是一篇颇为合适的墓志铭。 然而,皇帝仍然固执地拒绝放弃。如果异教信仰无法恢复,基督教也同样必须被摧毁。基督曾经预言,犹太教神庙直到时光的尽头才会得以重建,为了反驳基督的观点,证明他作为先知犯下的错误,尤利安下令重建犹太神庙。工程很快开始,但一场地震(基督教典籍之中记述为“巨大的火球”)将地基破坏,迫使惊恐万分的监工放弃了这项工程。情势日益紧张,安条克沉浸在充满煽动性的氛围之中。当皇帝亲临,拜谒安条克最为著名的阿波罗神庙时,事态也没有得到缓解。当得知一名基督教殉道者被安葬在当地的管辖区内时,尤利安感到不安,因此强硬地下令将死者尸体从墓中掘出。愤怒的暴动席卷了整个城市,在逮捕和处死了数位基督教煽动者之后,情势才得到缓解。几周之后,一名异教崇拜者将燃烧的蜡烛留在无人照管的神庙之中,导致整个建筑燃起大火,最终被烧成灰烬。 尤利安对城市里的基督教群体引发的冲突加以严厉斥责,他下令关闭基督教教堂,将基督徒用来礼拜的金盘充公,用来充作军费。此时,城市已经到达了发动叛乱的边缘,他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异教徒臣民的支持。人民在街头巷尾公然嘲笑这位国王的大胡子和反基督教的举措,两派的人民逐渐站到了统一战线,冲突一触即发。19最终,363年的3月,尤利安的大军整装待发,让每个人感到无限欣慰的是,他下令向东进军。 对波斯的战争甚至在正式开战前就已经明显露出了悲剧的预兆。理想主义的年轻皇帝决心不计任何代价,用一场徒劳无用的战争来恢复业已消逝的异教荣光。这一切看起来都是个彻底的错误,但尤利安固执地一意孤行。波斯人并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抵抗,他们竭尽全力地避开拜占庭大军的行军路线,但当地的河水分流,洪水阻断了大军的去路,在尤利安到达波斯首都泰西封时,正逢盛夏。尤利安的高卢军队不适应如此炎热的天气,泰西封的高墙也必须经过长期的包围才能被攻下。大军承受着如火骄阳的炙烤,同时敌军不断地突袭,波斯大军主力即将到达的传言,这一切都迫使尤利安无奈地放弃了这次进攻。 10天之内,大军缓慢后撤,同时不断地被迫与敌人进行小规模战斗,他们的敌人变得越发英勇无畏。之后,在6月26日早晨,波斯大军突然发动了进攻。尤利安表现出了一贯的英雄气概,从军帐里冲出来,冲进敌人的重重包围奋勇作战,甚至来不及穿好他的铠甲。在战场的混乱之中,他被一支长矛刺中了。他的部下冲到他倒下的地方,将他带回了营帐。长矛刺穿的地方很快涌出了大量鲜血。伤口经过了葡萄酒的仔细清洗,但长矛的尖端已经刺穿了他的肝脏,尤利安知道他自己活不久了。在帐篷里,外面的喊杀声已经逐渐停息,他闭上了眼睛,停止了战斗。尤利安用手捧起一鞠自己的鲜血,将血洒向空中,朝着太阳。传闻他死去时,曾经喃喃自语:“你们打败了我,加利利人!”20 这句话比垂死的皇帝所能想到的更加具有远见。古老的宗教已经解体,组织混乱,是文化精英阶级才欢迎的“文物”。它无法与基督教启迪大众心灵和思想的意义相提并论,旧宗教复杂的神明体系和繁文缛节对于团结虔信教众而言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在活着的时候,尤利安未能改变这一切——这个他青年时代深爱的旧世界已经变成了明日黄花。怀着无望的浪漫主义和令人叹息的固执,这位皇帝耗尽了毕生的能量和想象力,试图恢复一种已经奄奄一息的宗教,甚至以帝国未来一千年的统治权作为代价,确实是不甚明智的。罗马和它的多神论时期已经成为过去,甚至尤利安的异教臣民也为他无休止的献祭感到困惑不解。他们其中的一位冷淡地表示:“或许他还是死了比较好,如果他从东方回来了,很快用来献祭的牲畜就不够用了。”21 非常讽刺的是,尤利安的遗体运回了塔尔苏斯,这里也是圣保罗的诞生地,最后一位异教皇帝在这里安息,他的宏图大志未能完成。尤利安的死也宣告君士坦丁一脉的血缘就此断绝,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化作墙壁上精美的马赛克和宫殿地板上光怪陆离的图案,供空虚无聊的皇帝欣赏取乐。 然而,古代世界规模巨大的异教典籍却并未随之消失。这些文化在罗马世界十分根深蒂固,滋养了那些智慧的思想,也绝不会彻底隐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未来属于基督教世界,但没有人认为罗马能够轻而易举地完全抛弃古代世界的过去。与他们的西方邻人不同,早期的拜占庭教会神父意识到了异教哲学的益处,他们认为这些哲学包含着极有价值的观点,他们通过谨慎地阅读,对这些典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22在历史的长河中,拜占庭的所有学院,从君士坦丁堡到著名的雅典学院,都保留及研究着这些古代文献,甚至圣父学院还教授包括古代世界文学、哲学和科学典籍在内的课程。这一切与西罗马帝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西罗马由于蛮族入侵对文明造成了严重破坏,与古代世界过往的联系已经中断。不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实力上,未来都属于东罗马;从现在起,世界将为拜占庭帝国所掌控。 第四章 蛮族与基督徒 纵观4世纪末罗马帝国所需要面临的全部问题,其中的当务之急莫过于蛮族的威胁。早在奥古斯都时代,在面对阴暗的日耳曼森林和冰封的莱茵河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时,罗马军队就已经学会了谨慎行事。过了将近三百年,蛮族依然只是在帝国的边境蠢蠢欲动,时不时发动一些小规模突袭,但在大部分时间里碍于变化无常的联盟状态和对罗马帝国军队的恐惧,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但在“叛教者”尤利安去世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从东方崛起了一股全新的、惊人的力量,匈人部族是如此野蛮凶悍,让惊慌的日耳曼人忽视了罗马帝国边境衰弱的守卫军队,像洪水一般席卷而来。然而这一次,他们是以定居者而非入侵者的身份前进,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土地,而非黄金。新流入的人口并不受欢迎,并且立刻激起了罗马世界内部的认知危机,将本已摇摇欲坠的帝国推向崩溃的边缘。这种压力为罗马人的身份重新下了定义,也导致古典世界走向灭亡。 罗马帝国的特别高明之处一直以来都是它对于公民权的构想,在一个人的身份通常只能被限制在诞生地的时代里,这一点尤其显得难能可贵。5世纪的希腊以其智慧之光照耀了整个地中海地区,在其中心地带是不同城邦文化的混合,对所有人而言,它的光辉并非是将一个斯巴达人转变成了雅典人,抑或是将一个雅典人转变成了斯巴达人。城市中的人民被牢牢禁锢在高墙之后,每日浑浑噩噩度日,在短短几代人的辉煌之后,这种光辉很快消失殆尽。从另一方面讲,罗马已经超越了一个城市的狭窄界限,扩展了“城市”这个词本应有的含义,随着罗马军团四处征战,公民权的概念被传播到各地。雅典因其独特的排外性,一直保持着城市的独立性,而罗马已经接纳了整个世界。 因为帝国对外界的包容,罗马人自始至终对那些越过帝国边境的人抱着轻视的态度。罗马帝国势力范围之外的地区缺乏公民权利的概念,因此通通被归为野蛮民族,尽管他们拥有优秀的文明,但仍然被视作未开化之地。自然,其中那些机智之辈已经意识到他们自己的祖先曾被视为蛮族,好比莱茵河对岸的那些部落,已经在帝国的文化熔炉中度过了几个世纪,被罗马人彻底同化。然而,近来的人口流动大潮却不能一概而论。罗马帝国总能够吸收外来人口,将其纳入自己的范围之内,而移民潮通常也能为帝国注入力量,但现在时势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帝国的局势已经转攻为守,日耳曼人越过边境,对帝国的土地虎视眈眈,对文化却并无兴趣。他们无意妥协,也不愿被同化,讲着自己的语言,保留着自己不同的文化。这股新鲜的血液不再是帝国的新生力量。对帝国的大部分人而言,他们眼睁睁看着延续千年的传统逐渐消逝,这些陌生人好似令人恐惧的狂潮,威胁着要将帝国彻底吞噬。 即使在最有利的状况下,吸收这些外来人口中的大部分,看上去都十分困难,而对帝国而言不幸的是,这股巨大的移民潮到来时,帝国正掌控在目光短浅的统治者手中。自从尤利安逝世之后,统治者便开始一代不如一代。他的继任者上台仅8个月后,就因为在帐篷里用火盆取暖窒息而死,皇位落到了一对粗野的兄弟,瓦伦提尼安和瓦伦斯手中,两人将帝国一分为二,准备对岌岌可危的边境加强防御。哥哥瓦伦提尼安统治整个西部达11年,同时对性格急躁的弟弟瓦伦斯加以约束,但他却从不擅长控制自己的脾气,最终因为性格狂躁引发的血管爆裂而暴毙。他16岁的儿子格拉提安继承了皇位,但却因年龄过小而难以独立决断,导致瓦伦斯成为帝国政策背后的实际操纵者。 罗马帝国的舞台正缺乏一位优秀的政治家,此时西哥特人和东哥特人发出请求,希望能够在罗马帝国境内定居。他们已经离开了日耳曼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冻土地区,为寻找新的土地而来,而富饶的东罗马帝国恰恰拥有广阔的领土。他们许诺会以军队交换土地,皇帝很高兴地同意了,允许20万哥特人越过帝国边境,向着他们在色雷斯的新家园进发。 理论上讲,瓦伦斯的计划是依靠日耳曼军队来支持脆弱的帝国军队,同时让饱受破坏的土地重新恢复人烟,这是个很完美的办法,但一开始一切就偏离了正轨。东罗马帝国政府实在无力接收如此庞大的移民潮,瓦伦斯也不愿费心率先做出什么尝试。提供给哥特人的大量食物在到达时就已经开始腐败,或者质量低下,根本无法食用。当地的商人对这些饥饿的新移民百般剥削,有些地方长官甚至将这些移民绑架,卖作奴隶。这一切都突破了哥特人忍受的极限,他们选择了爆发反抗。 瓦伦斯目光短浅的政策无疑是这次大灾难的罪魁祸首,他写信给侄子格拉提安,计划共同发动战争,378年8月,4万精锐大军沿厄纳齐雅大道出发,打算给这些外来人一个教训。当他逼近哥特人靠近阿德里安堡的营帐时,他得到了一封错误的战报,战报声称哥特人只有1万兵力,因此瓦伦斯决定立刻展开进攻,没有亲自确认这封战报的正确性。他把警惕性抛诸脑后,一门心思想要阻止格拉提安与他瓜分战胜哥特人的荣耀,因此召集全部兵力全力出击。这无疑是个灾难性的失误。天气反常地炎热,罗马大军被如火骄阳炙烤,因长途行军而精疲力竭,根本不适于立刻开始作战。东哥特的骑兵团无情地横扫了罗马军队,轻易地破坏了他们的队列,将所有逃生的希望都彻底浇灭。当屠杀结束时,瓦伦斯和他三分之二的军队,以及罗马帝国不可战胜的神话,都和血流成河的景象一起,被践踏在哥特人的铁蹄之下。 这是4世纪最为惨痛的军事灾难,也彻底拉开了各方蛮族大举入侵罗马边境的序幕。东罗马帝国政府很快屈服,军队溃不成军,皇帝也一命呜呼。哥特人对罗马的军队完全嗤之以鼻,他们在东罗马帝国境内四处肆虐,对主要城市展开进攻,甚至威胁到了君士坦丁堡。惊恐的农民成群结队地逃离了他们的农场,从周围的山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可怕的外来者毁坏他们的家园,将他们毕生的心血付之一炬。市民则挤在城市的高墙之后,祈祷能够得到解救,但帝国政府在瓦伦斯突然死去之后也同样束手无策。如果救世主再不到来的话,伟大的罗马帝国注定会不堪重负,彻底崩溃。 此时,一个看似平凡无奇的人用伟大的精神打破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在国家的生死存亡之际,一位退役在家的将领站出来拯救了帝国。他的名字是狄奥多西,尽管他此时只有30余岁,但已经接受了非常优秀的军事教育。狄奥多西生于西班牙的一个军人世家,在青年时代他就已经平定了不列颠尼亚地区的叛乱,并在多瑙河下游地区作战。在阿德里安堡的灾难来临之际,帝国苦于没有更为优秀的将领,西罗马帝国皇帝格拉提安推举他成为共治皇帝,令他去平复帝国东部的混乱。 许多人都告诉狄奥多西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狄奥多西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怀着极大的热忱和坚定的信心。为了更替军中流失的2万老兵,他开始大规模征兵,促使每一位年轻力壮的男性从军服役,甚至包括那些为了逃避征兵把自己弄残的人。当通过这个举措仍然无法招募足够人员的时候 ,皇帝不得不铤而走险,采取危险的办法,也就是招募那些哥特人中的背叛者,用蛮族军队来扩充自己的兵力。这一步险招非常奏效,公元382年,在经过漫长艰苦的抵抗之后,狄奥多西迫使哥特人与罗马帝国签订了和平条约。狄奥多西践行了之前的承诺,允许哥特人在罗马帝国定居,代价是派2万人到罗马帝国从军。这无疑是继续承担风险的策略——让一个拥有主权的民族定居在帝国的边境内,但狄奥多西避免了东罗马帝国的覆灭,同时一口气解决了人力需求的问题,这就足够值得庆祝了。确实有一些反对的声音响起,反对让帝国军队“野蛮化”,他们质疑如果让这样一支强大的日耳曼力量深入到军队之中,带来的威胁将远远大于产生的帮助,但这样的声音在现实面前很快就消弭于无形。毕竟,移民对帝国而言确实是强大的力量,其中有些强大的统治者甚至来自远至非洲和不列颠尼亚等地区。连狄奥多西本人的出生地西班牙,曾经也被称为蛮族之地,现在该地区已经深度罗马化,与奥古斯都时代的意大利全无分别了。 这样的言论实际上不过是罗马人的自我安慰,但这些蛮族确实没有理由让自己变成罗马人,而且他们也绝不会这样做。哥特人加入了帝国的军队,在他们自己的指挥官手下服役,讲的是他们自己的语言,也保留着本民族的风俗。他们没有理由融入罗马,因此也就没有被罗马化,在帝国的疆域内维持着半自治的群体。在一代人的时间内,他们已经完全占领了政府,促使欧洲滑向了黑暗时代的深渊。虽然狄奥多西当时没有办法得知这一切,但他的决策确实已经为罗马帝国敲响了丧钟。 蛮族的压力并非是将古典时代的帝国转变为中世纪欧洲的唯一推动力。公元382年,在《哥特条约》的基础上,基督教在帝国内部迈出了取得最终胜利的第一步。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转变最开始是由一场严重的疾病带来的。在巡视帖撒罗尼迦的时候,狄奥多西染上了重病,他身边的侍从都认为他必死无疑。像所有的基督教皇帝一样,狄奥多西一直没有接受洗礼,而希望能够在人生的最终时刻洗涤所有的罪恶,然后以洁净之身升入审判的殿堂。当地的主教受召前来,举行了一场匆忙的典礼,为垂死的皇帝举行了洗礼。让他的侍从感到吃惊的是,奄奄一息的皇帝竟然完全恢复了健康,到达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作为一名未受洗礼的基督徒时,狄奥多西可以完全彻底地放下他的道德观念,因为他认为自己能够通过最终的洗礼洗掉曾经犯下的所有罪恶。现在既然他已经成了一名彻底的教会信徒,他就开始认为自己拥有比那些主教更高的灵性权威。他再也没有下命令处死无辜者或是打击意图分裂教会的异端学说。维护现世的和精神的双重和平,这是义不容辞的神圣职责。忽视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会让他的灵魂不得安宁。 君士坦丁之后的每一任皇帝——甚至尤利安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支持着阿里乌派的异端宗教,这种来自皇帝的支持始终让基督教内部的纷争不断。为了所有人,狄奥多西决定即刻结束这种纷争,因此他召集了教会内部的高层议会聚集到君士坦丁堡,公开地对阿里乌教派表示谴责。在经过反复审议之后,全体主教对《尼西亚信经》表示明确认可,并赋予狄奥多西正式对抗异教信仰的权力。狄奥多西体现出了君士坦丁从未有过的坚定决心。阿里乌派被迫放弃他们的教堂,失去了帝国的支持,他们的集会很快也陷入中止。在帝国境内,只有哥特人还顽固地保持着阿里乌派的信仰,虽然他们不久就占据了整个西罗马,但他们从未尝试让他们的基督教臣民改变信仰。在长达60年灾难性的混战之后,阿里乌派的论战画上了休止符。 在使教会回到正轨之后,狄奥多西不久便决定着手清理帝国的异教残余。尽管在全国都具有深厚的根基,对大多数人民而言,异教很久以前就已经蜕变成一种神秘庄严的仪式,而不再具备任何宗教含义。但自从神庙成为公共财产之后,继续依靠公共支出维持运转,这种尴尬的事实——基督教的皇帝为异教信仰提供资金支持,让皇帝激进的宗教顾问米兰主教安布罗斯感到十分不安。 主教试图借助国家支持努力剿灭古代宗教的余烬并非首次。几年之前,主教曾经说服皇帝格拉提安,一位基督教皇帝还保留有大祭司长即国家宗教的首席祭司头衔是十分尴尬的,促使格拉提安来到罗马元老院,公开宣布他即将放弃这一头衔。23然而,安布罗斯却遇到了麻烦,格拉提安不久后被杀,激进的元老院成员试图恢复他们的宗教,扶植异教皇帝继位。狄奥多西迅速推翻了对方,将帝国掌控在他的统治之下,但这个插曲也印证了主教关于异教危险性的观点,他认为异教就应该被彻底摧毁。此时此刻,相对温和的狄奥多西无视了他振聋发聩的讲道,但双方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 当一名狄奥多西手下的将领在帖撒罗尼迦的一次叛乱中被私刑处死时,战斗正式爆发了,为了对这座城市加以惩戒,愤怒的皇帝将7000名市民囚禁在竞技场中,并将他们全数处死。安布罗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到受到了羞辱,于是直接来到宫殿里,告诉狄奥多西无论受到多么严重的挑衅,一位基督教皇帝也绝不应该无端屠杀无辜市民。当狄奥多西对他的意见置若罔闻时,安布罗斯认为自己实施教权是合理合法的,因此他选择拒绝举行圣餐仪式,不允许狄奥多西进入教堂,直到其完成苦修赎罪,以此向皇帝施压。在数月未能参加圣礼之后,狄奥多西感到自己的灵魂备受煎熬,只好选择妥协。他穿上粗布麻衣,将少量烟灰涂抹在额头上,公开表达了歉意,然后向主教表示服从。并不像戴克里先的异教统治具有绝对权力,这一结果体现了一位基督教皇帝有诸多限制之处——即便是由上帝亲自选定的也是如此。在教会与国家的第一次激烈交锋中,教会取得了最终的胜利。24 狄奥多西已经得到了适当的惩罚,他开始用更加强硬的态度对付异教信仰的最后残余。奥林匹克运动会在过去的1000年中都是为了纪念众神的荣耀而举办,现在这一盛会遭到禁止,特尔斐神谕也遭到官方镇压。在罗马广场上,维斯塔神庙的永恒之火被扑灭,维斯塔的圣处女也被解散,引起了市民的愤怒抗议,他们认为这样会带来可怕的后果,神灵会降下天谴。但大体而言,这样的抗议毕竟是少数。虽然将近一个世纪以来异教都与人生的某些表象联系在一起,但异教信仰依然是强弩之末。25基督教已经取得了绝对胜利,致命一击在公元391年到来,狄奥多西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帝国唯一的合法正统宗教。 尽管他的行动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狄奥多西本质上却称不上是一个改革派人士。通过宣布基督教为国教,他为从米尔维安大桥战役就宣告开始的宗教战争画上了最后的休止符。基督教已经与罗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紧密相连,对蛮族和罗马人来说都是如此,成为一名基督徒和成为一名罗马人本质上并无区别。基督教理论家接受了古典时期哲学的智慧传统,然后将之纳为己用。亚历山大的克莱门将教会描述为从圣经信仰和希腊哲学两条河流中共同诞生,德尔图良则讽刺说:“塞内加就在我们之中。” 甚至教会和国家的典礼仪式也开始彼此借鉴。神职人员和朝廷官员穿着奢华的法衣,排着整齐的游行队列,吟诵着圣诗,宣告仪式开始,点燃的蜡烛和熏香是神圣的象征。正如国家有它的皇帝,教会也有自己的主教,两者都是人们表示尊敬的对象。这种一致性令人感到欣慰,让每一位司仪神父都感到亲切熟悉,保证了神圣秩序。甚至帝国的宣传论调也反映了这个主题。在竞技场中,狄奥多西建起了一座方尖碑,基座上雕刻的是他自己的形象,四周围绕的是他的下属,就好像耶稣被他的信徒们围在中间一样。每位市民,无论是学富五车还是目不识丁,都能够清晰地看到天堂的王国在地上的投影。 罗马人普遍坚定不移地认为神始终眷顾着他们的帝国。甚至是帝国的经济也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蒸蒸日上。相应地,国家政治稳定也会让他们的财运再次滚滚而来。商人无忧无虑地沿着大道运送他们的器物,商船也重新在地中海的水域里安全通航。农民能够将他们的农产品送到市中心的大市场,也可以在重新繁荣的市场里叫卖。罗马帝国或许再也无法恢复它昔日的无限荣光,但帝国人民依然梦想着过去的辉煌岁月能够重现。 然而,不幸的预兆即将来临。大部分的税收都来自贵族阶级,但这些家族的经济状况都已经捉襟见肘。越来越多的贵族通过成为教士或隐修生活,躲到埃及的沙漠或是小亚细亚来逃避这种沉重的负担,政府只能向贫困的劳动阶级收取更加严苛的赋税。接任的政府提高了赋税,试图将农民与土地束缚在一起,认为这样就能让社会运转良好,但对大多数人而言,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彻底陷入赤贫。西罗马帝国尤其饱受苛捐杂税之苦,虽然东罗马长久以来都更为富有,但现在仿佛已经和西罗马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些聪明的市民不禁思索,罗马和君士坦丁堡之间的距离究竟还要经过多长时间才能缩短呢? 第五章 西方的可怕谣言 狄奥多西已经强大到能够掌控帝国内部的日耳曼部族,但他的继承人显然还不够强大,蛮族不久便掌控了政府内部的各个层级。甚至连军队内部也混乱不堪;传统的罗马步兵团被蛮族的骑兵所替代,整齐有序的军团现在成了一个陌生、怪异的混合体,每一队士兵都操纵着不同的武器,讲着不同的语言。皇帝仍然是东西两个帝国的最高权威,但实际上能统率混乱军队的人才是掌控实权的人。一系列来自蛮族的铁腕人物在君士坦丁堡大有作为,他们可以任免傀儡皇帝,并对任何帝国复兴的机会视而不见,只为了保证自己的权力。君士坦丁堡愚蠢的统治者们无视了边境蠢蠢欲动的敌人,而是用恐惧和嫌恶的目光打量着具有非凡聪明才智,有一半汪达尔人血统的将领斯提里科,如今他效命于罗马的主宰、弱不禁风的皇帝霍诺留。统治者们置毁掉整个罗马 的风险于不顾,坚持视他为真正的敌人。 斯提里科为西罗马帝国带来了好运,因为现在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公元406年的冬天是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在罗马最北部,莱茵河已经完全封冻。日耳曼蛮族渴望到达温暖富庶的地中海地区,因此热火朝天地跨过边境,不久就大批抵达高卢地区,然后继续向西班牙进发。斯提里科从北非来到莱茵河地区,平定了此处的动乱,同时沿途抵御入侵者。追击哥特人的过程中,他两次来到东罗马的防御地区,因为他带来的麻烦,两次都被当地人视为公敌。如果帝国的两部分能够撇开彼此的成见,组成统一阵线对抗敌人威胁的话,他们或许能将黑暗时代再推迟至少几个世纪,但东罗马已经因为琐碎小事而元气大伤,相比蛮族的威胁,他们更恐惧的是斯提里科的权力。当新的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联合哥特人向东罗马大举进发的时候,两个政府间的相互猜忌达到了顶峰,因此君士坦丁堡一派并没有选择直接与阿拉里克作战,而是鼓动他去进攻意大利。 斯提里科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保卫西罗马帝国不受哥特人的侵犯,但与他了不起的军事才华相比,他的政治头脑却简直糟糕透顶。多年以来,他都对拉韦纳地区政权的反叛意图和罗马的阴谋视而不见,而是忙于为了帝国东征西讨,他认为不管遇到任何情况,只要人们看到他为国家如此鞠躬尽瘁,就一定会明白他的忠心。然而,元老院却认为这样有名望的人不应该拥有太多实权,他们对这位将军充满了轻蔑,认为他不过是半蛮族血统的暴发户,没资格拥有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权力。此后,斯提里科曾经下令毁掉西比拉的预言书,那些保守派的异教元老院成员更是对他恨之入骨。26当斯提里科来到他们面前,提出以四千磅黄金收买西哥特人以解除他们的威胁的时候,元老院的愤怒爆发了。 斯提里科提出用钱收买西哥特王阿拉里克,而不是与他直接对战,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他已经竭尽全力去维护西方的统一达数年之久,但他的军队已经精疲力竭,并且入不敷出,已经无力继续四处征战。因为军队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用钱来解决西哥特的问题无疑是此时的上上策,但对于那些在罗马高枕无忧的元老院成员而言,这无疑是自取其辱。27在这样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自然就会有人向弱不禁风的皇帝霍诺留告发斯提里科,说他已经背叛了罗马帝国光辉的历史传统,选择低声下气地向敌人求和,应该被处以死刑。卫兵很快逮捕了斯提里科,将这位不知所措的将军从教堂礼拜中拉了出来,在他手下军队的视线之外将他处死了。 元老院成员并没有多少时间为他们充满恶意的胜利沾沾自喜。因为西罗马失去了它的守护者,意大利彻底暴露在了哥特铁蹄之下。阿拉里克几个月之内就翻过阿尔卑斯山,扬扬得意地率领大军来到了帝国古都的城门之下。罗马的居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曾经坚信这座城市的赫赫威名能够掌控整个世界。罗马居民对哥特人充满不屑,他们承诺哪怕有一个蛮族人进入他们的大门,所有罗马人都会血战到底。阿拉里克则嘲笑他们夸下的海口,喃喃低语道:“干草越厚,就越容易收割。”他下令大军攻城,在公元410年8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八百年来的第一次,侵略军冲进了罗马城。 眼睁睁看着哥特人冲上了七座山丘,元老院此时悔之晚矣。三天之内,蛮族军队便洗劫了这座永恒之城,甚至冲进了奥古斯都的陵墓,将帝国的遗迹也全数破坏。正像此类事情发生时的通常情况,洗劫并不是特别残酷,但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掀起的轩然大波传播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圣杰罗姆在伯利恒写下如此语句来描述当时人民所感受到的恐慌情绪:“西方传来了极为可怕的谣言……我要说的话堵在喉中……掌控整个世界的城市如今自身陷入了他人掌控。”28 目睹这座仿佛高洁不可侵犯的城市落入蛮族手中,帝国拥有神圣秩序、不受侵犯的观念在西方受到了巨大的动摇。这是东方与西方之间第一次巨大的世界观碰撞。东罗马人安全地居住在君士坦丁堡,他们逐渐从创伤中恢复,重新拾起了对神圣统一的帝国的信仰。然而在西罗马,这样的信仰已经不复存在。罗马事实上只不过是凡人的创造,没有任何政府或者国家号称自己是人间天堂,真的注定能受神庇佑。基督徒与其说是某个城市的居民,不如说是朝圣者,在世间四处游历,这个世界并不是他们的家园,任何帝国,不论是罗马还是君士坦丁堡,都只是昙花一现罢了。这样的信仰分歧起初看起来并不惹人注目,但很快就发展为巨大的文化分歧,相比蛮族的军队,这样的分歧将帝国推向了更加彻底的分裂境地。 阿拉里克并没有享受胜利的喜悦太久,这让罗马人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意。在取得胜利仅仅几个月后,蛮族的国王便因为发热而死,但这次入侵对帝国的荣耀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破坏,大局已定。29帝国的军团孱弱无力,现在没有任何一座城市在席卷整个帝国的蛮族侵略下能够高枕无忧。东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二世对此有所警觉,因此他立刻下令修筑高大的新城墙,将君士坦丁堡包围起来。城墙有40英尺高、约16英尺厚,这些固若金汤的砖石能够成功抵御未来1000年内所有可能的入侵者。对罗马的洗劫已经深深伤害了罗马帝国的精神核心,但这次洗劫也促使最为伟大的防御工事正式建立,不论是在古代抑或是中世纪世界。帝国在未来的很多年内可能都无法恢复和平,但至少都城的防御工事能够保证安全。 然而西罗马帝国没有这样的大手笔。霍诺留在哥特人起初出现的时候就已经逃离,随着罗马的衰朽日益暴露,他下令将首都迁到了防御措施更安全的拉韦纳。但即使是在一座全新的城市里,西罗马的皇帝依然无力阻止帝国的日益衰朽,只能眼睁睁看着众多行省逐渐陷落。西哥特人和法兰克人在高卢泛滥成灾,西班牙也很快陷入了叛乱的旋涡,撒克逊入侵者涌入了不列颠尼亚。不列颠人感到忧虑不安,因此写信给霍诺留请求支援,但他们收到了清楚的答复,也就是西罗马的主权已经不复存在。皇帝做出的答复是“请你们自求多福”。30但他确实束手无策,帝国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撤退,不列颠地区陷入了与撒克逊人的漫长而无望的战争。31罗马仍然拥有着来自北非的财富,但到423年时霍诺留因肺部水肿而死亡,汪达尔人夺取了北非大部分的土地。 东罗马政府尽其所能帮助濒临灭亡的西罗马,但它几乎已经自身难保,因为又出现了新的可怕敌人。他们是起源于中亚地区干旱草原的野蛮游牧部落——匈人部族,他们开始席卷帝国的疆域,毁坏所及范围内的一切,所到之处都会被恐怖和死亡的阴云笼罩。与其他罗马人蔑视的“不开化”的蛮族不同,匈人是彻头彻尾的野蛮民族。他们身穿用田鼠皮缝制的紧身短上衣,从不洗澡或是换衣服,露天睡在他们的马背上,食物也是直接生吃。对于罗马帝国的人民而言,这些举止粗野、大声咆哮的游牧民族看上去简直像是某种骇人的神罚,他们可怕的领袖阿提拉,被全欧洲人称作“上帝之鞭”。 面对来势汹汹的罗马大军,阿提拉却毫无惧色,他洗劫了从黑海到普罗庞戚斯的每一座大城市,与君士坦丁堡签订了几乎是羞辱性的条约,他获得允许能够随时随地越过边境。因为国家政府的软弱不作为,罗马每年必须付给阿提拉两千磅的黄金来满足他的欲望,阿提拉看上去十分满意,他离开了罗马帝国,没有生出事端,但几个月之后整个罗马世界就听到了可怕的消息,匈人再一次进犯边境。然而这一次,罗马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因为不愿意被迫嫁给一位罗马元老院成员,皇帝的姐姐霍诺利亚写了一封信,并随信附上一枚戒指,向阿提拉求助。不管她究竟是不是为了乞求婚姻,这位可汗都将之视为求婚,并介入其中,他提醒惊恐的皇帝,自己马上就要来“取回他应得的东西”。 阿提拉派兵进入高卢,他的骑兵大军长驱直入,而畏缩的罗马军队溃不成军,指挥官也束手无策。32这下再也没有什么能保住帝国的古都,惊恐万分的全城人望着地平线的方向,祈祷阿提拉不要到这里来。皇帝长期不在导致罗马城产生了权力真空,此时此刻,因为缺少世俗领导者,越来越多现世的责任落到了当时城市中唯一的实际统治者——教皇身上。当阿提拉到达罗马时,他并没有看到威武的大军或是庄严的皇帝努力保护这座城市免于被他的狂暴席卷,而是只有教皇利奥一个人徒步前来与他会面。在尘土飞扬的军营中,教皇——智慧是他唯一的武器——与蛮族进行了会面,试图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局势。 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历史上并无明确记载,但不管教皇态度为何,阿提拉最终撤回了大军,离开意大利,出乎意料地放过了这座罗慕路斯的城市,使它得以保持完好。33他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并又将一位年轻新娘纳入他的后宫之中,彻夜饮酒作乐。他在次日的早上没有出现,他的士兵闯入他的卧室时,发现他已经死了。当夜,他因为动脉爆裂而死于鼻腔大量出血。他的士兵唱着“世界的恐怖之王”的歌曲将他用三层棺椁下葬,第一层是黄金,中间一层是白银,最外面一层则是铁。他们发出悲伤的怒吼,撕碎自己的衣服,划破自己的面孔,在这位王者的辉煌面前,一切国王和皇帝都要卑躬屈膝。在遥远的君士坦丁堡,皇帝正在幻想着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然后他得到了伟大的阿提拉死去的消息。整个帝国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六章 罗马衰亡 大敌死去的消息让罗马世界陷入了狂欢,但真正的危险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于无形。瓦伦斯曾经让他们进入边境,狄奥多西允许他们定居下来,现在蛮族已经将狄奥多西的儿子们全部变成了傀儡皇帝。蛮族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皇族背后,但他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将触手蔓延到帝国皇位的呢?如果皇帝无法重获自由,掌控自己的命运,整个帝国就会彻底分裂解体,变成无数个蛮族的小规模王国。 此时的西罗马帝国皇帝瓦伦提尼安三世首先开始尝试摆脱蛮族掌控。他因为匈人的撤离而狂喜不已,因此仓促地决定谋杀他的蛮族掌控者弗拉维乌斯·埃提乌斯。他私下谋划了这一行动,天真地以为一次谋杀就能够彻底让他恢复自由之身。然而,想摆脱蛮族的束缚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仅仅一个人的死亡不可能淡化蛮族的影响,瓦伦提尼安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去鼓舞他的人民对他忠诚。在第二年年初,两个埃提乌斯的士兵在光天化日下愤怒地杀死了这位皇帝,而当时的帝国守卫只是冷漠地袖手旁观。 这次暗杀让罗马帝国陷入了混乱,在混乱中,瓦伦提尼安的遗孀做出了极其错误的决策——向汪达尔人寻求帮助。对方因为能够向这座包围中的城市长驱直入而狂喜不已,立刻组织大军前来,下令打开城门。四十年以来的第三次,古老都城成为敌人的俎上之肉,尽管教皇利奥再一次跋涉出城,请求对方宽容以待,这一次他却远远没有了上一次的底气。作为阿里乌派的基督徒,汪达尔人丝毫不想听从他的劝告,但在一次漫长的谈判之后,他们同意了不伤害城中居民的性命。两周内,他们洗劫了这座城市,有条不紊地将每一件有价值的东西都收入囊中,连神庙顶上镶嵌的铜也不放过。34当城市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洗劫的东西时,他们满载着战利品离开了这座破碎的城市,并且掳走了皇后和她的女儿,将她们带到了北非的都城迦太基。35 在过去几年发生的巨大反转之后,最近的一次对城市的洗劫并没有第一次那样惊人,但这增强了目睹一切的东罗马帝国政府试图撼动他们的蛮族统治者的决心。这是萨尔玛提亚将领阿斯帕尔引发的教训,他当时已经将君士坦丁堡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36 阿斯帕尔笃信阿里乌教派,这为他占据皇位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但他已经找到了一位绝对服从的代理人,身份是相对温和的基督徒副官利奥。将军将皇权交给了他,然后自己居于高位,隐藏在皇位背后垂帘听政。37 利奥确实是一位非常完美的傀儡。虽然当时已经56岁,相对比较年老,但他待人恭敬、平凡无奇;他有两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去继承他的皇位。他的统治并不会太长久,而且因为没有麻烦的继承人去挑战将军的权威,能够作为阿斯帕尔手下最为完美的权力傀儡。蛮族将军长期以来为帝国南征北战,获得了巨大的声望,凭借个人能力掌控了超过一半的军队。利奥只有一个毫无价值的皇帝头衔,没有任何办法对将军的权力产生威胁,即便他希望如此。 阿斯帕尔认为没人能对自己的安全构成威胁,因此犯下了危险的错误,对局势估计失误。利奥不仅具备领导者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同样具有野心,他并不希望自己永远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领袖。新皇帝尚且不能鲁莽地马上起来反对他的掌控者。暗杀阿斯帕尔——即使这在理论上有可能实现——只会招致他自己的杀身之祸,而且在任何情况下,当一个独裁霸主被杀死,只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另一个霸主取代他的位置。利奥需要的是永久的解决办法,永远脱离蛮族的掌控,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要从最根本上瓦解阿斯帕尔的权力——也就是他对军队的掌控。 在寻找能够制衡权倾朝野的将军的力量时,利奥发现了一个完美的人选,名为塔拉斯科蒂萨。他是来自南部小亚细亚的伊苏里亚人,个性坚韧稳重,因为他并非帝国本土血统,所以只能完全依靠皇帝的势力求得提拔。塔拉斯科蒂萨带领一小队人来到了帝国都城,他计划通过阿斯帕尔的儿子寻找到他叛国的证据,这给了皇帝一个完美的机会公开斥责他的蛮族掌控者。皇帝对塔拉斯科蒂萨大加褒奖,不仅让他娶了自己的女儿,而且还让他得到了与阿斯帕尔同等的地位。这位突然开始受人尊敬的伊苏里亚人爽快地将自己的名字转变成希腊风格的、更简单容易接受的“芝诺”,不久他便成为君士坦丁堡上流社会的宠儿。 因为阿斯帕尔气焰受挫,暂处守势,利奥得以暂时凭自己的意志直接决定国家政策。他意识到帝国的西半部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因此开始了自己野心勃勃的计划——通过征服北非的汪达尔王国来拯救西罗马。将北非的行省重新夺回对恢复帝国的财力和威望大有帮助,更重要的是,能够报复汪达尔人曾经对罗马城的洗劫。当然,这件事同时能够助长自身的权力和声望,算是额外的好处,利奥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目标。皇帝穷尽整个东罗马的财富,集齐了13万磅的黄金,打造了超过1000艘战船,集结了40万大军。 利奥却为统御这史无前例的大军选择了历史上最不称职的指挥官。他的名字是巴西利斯库斯,此人的唯一优势便是他是利奥妻子的弟弟。换成其他任何人指挥罗马大军,汪达尔人都可能束手无策;唯独在巴西利斯库斯的指挥下,敌军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战事以更快的速度发展为单方面的崩溃。在迦太基40英里开外,巴西利斯库斯的船队分崩离析,他的大军五天之内便死伤大半。他本人因为战况不利而惊恐万分,丢下他剩余的大部队自生自灭,自己则仓皇逃回了君士坦丁堡。 当他回到都城时,巴西利斯库斯还算聪明地躲进了圣索非亚大教堂,但教堂很快便被愤怒的民众包围,人们叫嚣着要砍掉他的脑袋。利奥此时也恼火万分,打算私刑处死巴西利斯库斯,但他的妻子皇后维里娜及时地站出来干涉,请求他饶恕自己的弟弟,因此利奥没有砍掉巴西利斯库斯的头,而是罚他流放色雷斯。巴西利斯库斯的无能让东罗马彻底陷入贫困,同时也断送了西罗马最后的一线希望。然而,他制造的麻烦还远未结束,虽然已经蒙受耻辱并遭到流放,之后他还是悄悄地再次回到了罗马帝国。 灾难中的唯一一线希望便是利奥最终得以彻底脱离了蛮族的掌控。因为阿斯帕尔是实际上的军事领袖,他因为这次的大败而遭到了与他并无干系的斥责,自身的声望也因此一落千丈。利奥看准时机,引诱阿斯帕尔来到宫殿中,悄无声息地发动了暗杀,并且堵住了所有的门,防止任何人来救援。38这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的做法,但利奥最终获得了自由。芝诺现在成了军中最有实权的将军,而他对皇帝忠心耿耿。利奥扫清了一切障碍,彻底摆脱了蛮族对皇位的掌控。 然而,胜利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三年之后,公元474年,利奥死于痢疾,皇位传给了他的女婿芝诺。新皇帝正在享受登上权力巅峰的喜悦,伊苏里亚人又开始卷土重来,在君士坦丁堡招摇过市,仿佛他们已经成了这里的主人一般,引起了众怒。然而还有更加糟糕的事情等待着芝诺,他正因为自家姻亲的横行霸道而苦不堪言。利奥的家族成员对一个野蛮人暴发户居然一步登天感到极度不满,利奥的妻子维里娜尤其厌恶自己女儿和伊苏里亚野蛮人的婚姻。几年以来,这位母后都对自己的女婿保持着一种旗帜鲜明的不满情绪,然而这种情绪在她唯一的外孙——芝诺七岁的儿子因病夭折后,转变成了彻底的怨恨。在她的余生之中,维里娜都在怨恨为孩子的死而伤心不已的芝诺,动用自己的一切权力对他进行打击。 相比维里娜而言,稍微安分一点的敌人当属她那愚蠢无能的弟弟巴西利斯库斯,当然在他的梦想之中,他从不认为自己和无能有半点关系,并且暗暗策划着凭一己之力抢夺皇位。他的名誉已经在对北非汪达尔王国的耻辱大败中丧失殆尽,但这对于他谋夺皇位的十足信心却毫无半点影响。巴西利斯库斯坚信,时间能够抹杀掉过去的错误,虽然他从未与姐姐有过什么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依然非常希望能够与她站在同一阵线对付共同的政敌。这对决心复仇的姐弟开始谋求心怀不满的伊苏里亚将领伊鲁斯的帮助,三人策划了一个阴谋,打算推翻他们所轻蔑的亲戚。 等到芝诺忙于主持竞技场的比赛时,维里娜派出了一名行动迅速的信使去告诉芝诺,由于元老院的支持,他的人民已经发动叛乱,准备推翻他。芝诺最近已经远离了都城的繁忙政务,因为自己获得的巨大成功,在这座世界性的城市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切感。此时他悲伤地意识到,他的人民对他有多么反感,周围人群的咆哮混杂在暴乱的喧哗之中难以辨别。芝诺并没有想到亲自去确认一下人民是否真的意图反抗自己,便惊慌地带着一群追随者仓皇逃离,将帝国的黄金财宝拱手留给了伊苏里亚人。 君士坦丁堡现在落入了叛乱的主使者维里娜手中,她计划立刻让她的情人登上皇位,但事实证明推翻一个皇帝比推选出一个要容易得多。军队或许没有在芝诺遭难的时候加以援手,但他们也绝不愿意将皇位交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唯一的作为便是和皇后勾搭在一起的男人。皇室家族中只有一名成员能够成为皇帝,而且军队最终发现当下只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就是巴西利斯库斯。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曾经凭借一己之力便几乎毁灭东罗马帝国的军事力量,并因为一场惨败断送了西罗马帝国前路的人,现在发现他受到了军队的热烈欢迎,被拥立为罗马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不久,新皇帝便证明了他的政治才能与他的军事头脑不相上下。他的第一次行动便是下令允许对全城的伊苏里亚人展开大屠杀——尽管正是伊苏里亚人必不可少的支持才促使他登上了皇位。随后他便将矛头转向自己的姐姐,他对她在叛乱中做出的贡献的“答谢”,便是下令处死了她的情人,迫使她退出权力的中心。在给予他的同谋者致命打击之后,巴西利斯库斯又下令发兵将芝诺的势力赶尽杀绝,以保障自己在皇位上高枕无虞。皇帝亲自引领这次重要的远征,但却做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即选择伊苏里亚将领伊鲁斯作为指挥官,此举显然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之前刚刚下令在全都城屠杀伊苏里亚人,而伊鲁斯显然不会在同胞遭到屠杀之后还依然能够作为合适的带兵人选。事实上,伊鲁斯果然直接倒戈到芝诺一方,支持芝诺立刻返回君士坦丁堡,夺回皇位。 此时,巴西利斯库斯的行为使都城中他昔日的支持者纷纷反目。他任命生性狡诈阴险的提摩太作为他的个人宗教顾问,提摩太说服了皇帝,打算迫使教会采纳异端信仰,也就是基督具备纯粹的神性,而不存在作为人的本质。作为答复,教会的牧首将圣索非亚大教堂的所有圣像都用黑布遮盖起来,以示抗议,愤怒的皇帝宣布他要撤销君士坦丁堡的牧首职位。这一行为无疑是极大的冒犯,引起了大规模的暴乱,导致本地一位名为隐修者达尼埃尔的圣人首次离开他居住了30年之久的石柱。39这位圣徒的反对意见令巴西利斯库斯感到恐惧,因此不得不撤销了之前剥夺牧首教职的命令,但他的名望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恢复。 这时,芝诺得到了前方的消息,都城的紧张局势已经一触即发。巴西利斯库斯骄傲自大地宣布他将进行英勇抵抗,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愿意浪费时间为他而战。元老院敞开大门,城中的居民蜂拥来到大街上,欢迎芝诺凯旋。巴西利斯库斯携家人逃进圣索非亚大教堂,在做出承诺不会有人流血牺牲之后,牧首将他引出了教堂。如他所愿,芝诺将他流放到卡帕多西亚并关进一个干涸的蓄水池活活饿死。 距离芝诺被迫逃离都城的可怕夜晚仅仅过去了两年,但在他离去的时间里,世界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在君士坦丁堡日渐衰弱的时候,奄奄一息的西罗马帝国最终堕入了彻底毁灭的命运。蛮族将领奥多亚克厌倦了傀儡皇帝的举棋不定,决定凭借一己之力统治整个意大利。他率军一路冲入拉韦纳,年轻的傀儡皇帝罗慕路斯·奥古斯都很快屈服,奥多亚克最终决定饶他一命,将这位年轻皇帝流放。40476年9月4日,罗慕路斯·奥古斯都顺从地让出了皇位和权杖,和他的家人一起定居坎帕尼亚。虽然并没有人认为他重要到能够在历史上留下生卒年月和地点,但他的退位仍然被视为西罗马帝国彻底灭亡的标志。 当时不太可能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历史的转折点。蛮族的将领推翻皇帝的统治,这样不幸的事件早已成为罗马人民司空见惯的事件,对曾经帝国的大部分居民而言,9月5日当天那个早晨的生活与之前别无二致。行政部门和法庭照常运作,商人和工匠继续在罗马的大道上来回奔走,一切与过去相比并没有发生任何翻天覆地的变化。事实上,罗马帝国也并未完全灭亡(尽管之后的论调恰好相反)。一位名正言顺的,讲拉丁语的罗马帝国皇帝坐在东罗马的帝位之上,西罗马帝国支离破碎的权力阶级则撤退到法国南部,竭尽全力维持着帝国摇摇欲坠的权力。41唯一真正的改变是奥多亚克并没有选择推举一位新皇帝。他做出了十分明智的决定,也就是不需要一位用来传话的傀儡皇帝,这样他就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对君士坦丁堡的事务百般敷衍,同时可以凭一己之力统治国家。 奥多亚克写了一封信祝贺芝诺重新复位,同时将西罗马的帝国皇权一并交还,他只要求以自己的名义统治西部。自然,东罗马皇帝并不愿扶植一位出身蛮族的铁腕人物,但他此时已是自身难保、分身乏术,无力再对西罗马的皇位做出什么干涉措施。皇帝谨慎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让奥多亚克继续作为代理人统治西部,自己则全心致力于让东罗马恢复秩序。 巴西利斯库斯毫不意外地让东罗马陷入了一片混乱。不仅自己的个人声望跌到了谷底,在他统治的短暂两年之中,这位倒霉的皇帝还曾经犯下了惹怒东哥特人的致命错误,如今他们正在巴尔干地区烧杀抢掠、恣意妄为。芝诺通过贿赂强大的东哥特王国国王狄奥多里克,使他名义上臣属于拜占庭帝国而暂时解决了问题,但在平息了几次叛乱之后,狄奥多里克感到十分厌倦,再次选择回归他最喜欢的活动——掠夺。芝诺走投无路,急需马上找到其他办法解决燃眉之急,幸运的是,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计划。 东罗马帝国的默许使奥多亚克认为他可以为所欲为,不必害怕任何报应惩罚,很快,蠢蠢欲动的蛮族便撕下了臣服于帝国的假面具,开始称呼他为“意大利国王”。帝国军队此时已经衰弱不堪,无力对这种公开的挑衅进行反击,但明智的皇帝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芝诺召见暴躁的哥特国王,向他赐福,令他有权带领所有的人民——男人、女人和孩子——进入意大利,以皇帝的名义统治那里。这样狄奥多里克就得到了官方的支持去统治一方土地,而不是蜗居于贫瘠的巴尔干地区;同时具有了正统的合法性,东罗马帝国可以坐视奥多亚克受到惩罚,而不必花费一兵一卒。最重要的是,君士坦丁堡从此便可以彻底摆脱哥特人的阴影。 五年之内,狄奥多里克便迫使奥多亚克投降,为意大利带来了和平,政府管理也变得十分高效。他的统治长达33年,虽然他安居一隅,独立于帝国的掌控之下,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他铸造的货币上也只有东罗马帝国皇帝一个人的面孔。 芝诺没能活到自己的战略获得胜利的那一刻。他的健康已经受到了严重摧残,他目睹自己的小儿子和继承人因为疾病夭折,自己也因为痢疾而逝世。他的统治时期充满了动荡不安,许多下属在想起他的时候,心情除了厌恶就只有矛盾,但他应得的远比这更多。他在最黑暗的岁月里继承了皇位,并且引导整个帝国挺过了西罗马被彻底击溃的动荡岁月,相比他刚刚接手的时刻,帝国也变得更加强盛。正是由于芝诺坚忍不拔,没有放弃权力,东罗马才得以度过第一次最严酷的考验,并且永远摆脱蛮族的束缚。帝国的根基或许已经动摇,但它仍会继续存在下去,并且已经做好了重拾辉煌的准备。 帝国所需要克服的问题毫无疑问还有很多。那些混乱和衰朽的岁月已经对社会的方方面面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害,商业因为苛捐杂税严重受阻,帝国的财富也还未曾从利奥灾难性的非洲战争中恢复过来。然而,芝诺遗留下来的政策平息了皇位的纷争,在接下来的30年内依然如此,帝国经历了一段重要的恢复时期。贿赂和腐败被连根拔除,资金得到了更有效的汇集渠道,赋税也逐渐降低。商业从苛捐杂税中得以解脱,再一次恢复繁荣,财富也源源不断地涌入帝国的城市和市场中。随着经济的发展,人口也逐渐增长,帝国开始以史无前例的规模繁荣发展。5世纪的动荡记忆好像噩梦一般逐渐消逝,新一代的拜占庭人开始掌握权力。自从戴克里先时代以来的第一次,帝国未曾面临严重的军事或政治威胁,尽管过去几个世纪的余波依稀犹存,帝国的疆域却没有哪怕一寸的流失。怀着十足的信心,帝国再一次进入了强盛和平的时期,并且继续日新月异地向前迈进。现在所需要的唯有一位胸怀梦想的帝王。 第七章 查士丁尼大帝崛起 时值公元518年,当时坐在君士坦丁堡皇位上的是一位70岁的老人,这位皇帝或许很难成为转变东罗马帝国历史风向的标志性人物,但他无疑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象征着6世纪罗马世界的蓬勃发展。查士丁的人生开始于色雷斯一个小型的农民家庭,青少年时期一直在帮助父母放牧家中为数不多的羊。他在20岁的这一年,决定离开自己一贫如洗的家乡,出发到君士坦丁堡谋生,他的全部行李只有背囊里的少数衣物和为数不多的几块面包。到达君士坦丁堡之后,他在军队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由于他工作勤奋,也很有能力,因此很快被擢升为宫殿守卫的长官。这个职位令他成为城中唯一一支正式军队的领导者,当芝诺的继承人死去之后,查士丁感到现在就是采取行动夺取政权的天赐良机。查士丁策划了一系列策略周密的军事演习,同时慷慨地赠予每位士兵一磅白银,以获取他们的支持,最终成功地被君士坦丁堡的人民推举为奥古斯都。 起初,查士丁绝非皇位的最合适人选。他没受过多少教育,年龄也相对较大,并且缺乏相关的执政经验,看来根本不具备担负起国家重担的资质。然而,他却拥有一项至关重要的优势——拥有一位智谋过人的侄子,伯多禄·查士丁尼。 伯多禄此时36岁,出生时正值芝诺统治的末期,他也同样早早地离开了家乡——一个破败的马其顿小镇,来到叔父平步青云的城市里碰运气。查士丁一世觉察到了这个男孩过人的才华,于是对他视如己出,寄予厚望,提供给他最好的受教育机会,令他饱读古代典籍,同时感受都城的学术氛围。伯多禄因为叔父的慷慨厚爱备受感动,因此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和叔父同源,以示感谢之情。从这时起,他正式改名为查士丁尼。 查士丁尼目光十分敏锐,他意识到了帝国涌现的新生力量和财富,因此下定决心采取更加激进的对外政策。占据帝国西部的众多蛮族王国很久以来肆无忌惮、耀武扬威,帝国不应继续容忍下去。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长期忙于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曾经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分身乏术,但现在拜占庭已经恢复稳定,辉煌的星辰正再一次冉冉升起。现在是时候将人民从这些蛮族霸主沉重残酷的压迫中解放出来了。罗马帝国的荣耀绝不应再被这些粗野的蛮族践踏在脚下。这一次,历史的转变在西方拉开帷幕。 查士丁尼伟大的再征服之路正式开启了,他计划的第一步便是与天主教廷恢复关系。罗马和君士坦丁堡之间的关系最近一度陷入紧张,源于近日来兴起的一种异端邪说,声称耶稣基督确实是真神,但却并不具备完全的人性。42很多牧首和下级教会曾经否决这一论调,但东罗马的教士和修道士们却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希望在宗教事务上遵循自己的思想行事。教皇对永无休止的派系论战感到精疲力竭,因此下令断绝东西双方的关系,希望迫使东罗马的同侪们承认他们所犯下的错误。43查士丁尼并没有殚精竭虑地忙于修复双方关系,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基础工作。查士丁尼任命虔诚的基督徒做宫廷大臣,然后建议他的叔父写一封信给教皇,告诉他令人遗憾的分裂已经结束,现在教会拥有了再度统一的条件。教皇对能够恢复与东罗马的关系十分满意,立刻同意了他的请求。 教皇和皇帝之间的和谐关系在整个西方的蛮族王国之间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在狄奥多里克掌权的意大利,精明的哥特国王马上察觉到,他能够在意大利呼风唤雨只是因为君士坦丁堡一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狄奥多里克心知肚明,作为一位阿里乌派信徒统治一片基督教地区,他的影响力将不受控制地日渐衰落。如果他的人民发现他们与君士坦丁堡一方有着共同的宗派信仰,他的王国便会厄运临头。一旦某种精神取得了统治地位,不久便会有战火随之燃起,罗马虽然已日益衰落,但它还未忘记昔日的荣光。一旦帝国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它曾经的都城,狄奥多里克毫不怀疑罗马的人民将会马上敞开大门。 如果狄奥多里克在君士坦丁堡安插了密探,他无疑会得到令人安心的消息,帝国前进路上的指路明灯查士丁尼的注意力正日渐转移,他如今正全心全意地沉迷于竞技赛车。正像任何时代的任何城市一样,君士坦丁堡也有着狂热的体育竞赛迷,他们将自己所支持队伍的胜利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时常为此引发各种骚乱。支持不同选手的市民被分为两派——蓝党和绿党,他们通常由年轻人和社会底层人员组成,因为这些群体显然缺乏其他途径去发泄过剩的精力。他们纷纷来到竞技场观看喧闹的比赛,按照阵营分别坐在不同区域,并试图通过高唱略带侮辱性的歌曲来压过另一方。面临不同派系白热化的矛盾,大部分皇帝和他们的家族成员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中立态度,在公共场合,他们只是语调平淡,态度谨慎地讲出他们所支持的那一方,但查士丁尼却是个蔑视传统的人物,他从不试图掩饰自己对蓝党的狂热支持态度。 在喧哗比赛中度过一整天的意义远远不止于单纯的娱乐。蓝党的支持者范围可谓相当广泛,他们能够帮助查士丁尼把握整座城市的脉搏,同时警示他可能面对的来自大众骚乱的威胁。自然,此时绝不会缺少想要通过进言来讨好皇位继承人的人,其中有一名著名舞蹈家,名为马斯顿,他向查士丁尼引荐了一位美丽的前女演员狄奥多拉。她是一名驯熊师和一名舞女的女儿,比查士丁尼年轻近二十岁,她是在舞台上成长起来的——在6世纪,舞女的含义几乎就等于公开的娼妓。44他们之间有着巨大的身份鸿沟,女演员的身份也不为世人所接受,当时甚至有明确的法律禁止元老院阶级成员与女演员成婚。如果要嫁给未来的皇帝,狄奥多拉的身份从哪个角度讲都是完全不适合的,但在看到她眼睛的第一眼时,查士丁尼就疯狂地坠入了爱河。 尽管他们之间有着巨大的地位差距,事实却证明这两人是十分般配的一对佳偶。狄奥多拉具备杰出的能力和突出的智慧,与查士丁尼堪称绝配,他们两人不久便难舍难分。通过向叔父施压修改法律,查士丁尼很快便克服了法律上的阻碍,正式迎娶狄奥多拉,然后很快将全部的注意力转回到帝国的对外政策。 皇帝查士丁一直以来都十分需要他智慧过人的侄子在旁辅佐,而今拜占庭又重新开始用志得意满的自信目光睥睨四方。曾经遭到外国势力暴政打击的不同政见派别突然发现,他们在君士坦丁堡有了坚定的同盟,于是纷纷派出密使涌向都城。新生的强大力量和声望将临近的势力也拉入了拜占庭的发展轨道,帝国取得了一系列外交上的巨大胜利。众多藩属国王对波斯的压迫已经感到无法忍受,尽管波斯王发出愤怒抗议,他们仍然纷纷脱离波斯统治,转而与君士坦丁堡结盟。 君士坦丁堡野心勃勃的蓝图甚至延伸到了阿拉伯半岛的最南端,也门的犹太国王刚刚对基督徒民众展开野蛮屠杀,将他们扔进水沟,然后点火活活烧死。君士坦丁堡方面对埃塞俄比亚的基督教国王开出了条件,声称可以提供运输船只帮助对方跨越红海,诱使对方对也门发生的迫害展开报复。两年之内,基督教国王便登上了也门的王位,拜占庭帝国也打通了从红海到印度的贸易通路。 君士坦丁堡的功绩中很大一部分都以得罪波斯作为代价,恼火的波斯国王派出大军抵达现代的格鲁吉亚地区,阻止更多藩属王变节投靠敌方。这些不明智的举措激怒了查士丁尼,他的下一步策略变得更为直截了当——说服他的叔父派出一支拜占庭军队突袭当时臣属波斯的亚美尼亚。这支军队规模并不大,但却因为查士丁尼从他个人的禁卫军中抽调的一名士兵而取得了非凡成就。此时,这位士兵还是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但不久就会蜕变为整个帝国历史上最为卓越的将领。像查士丁尼一样,他也同样出身低微,但历史证明,那些敌对的王国迟早有一天要为贝利萨留的名字而战栗不已。 公元526年末,两个长久以来的宿敌再一次陷入了剑拔弩张的境地,查士丁的健康每况愈下,元老院建议他将查士丁尼立为共治皇帝。查士丁同意了,公元527年4月1日,他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典礼,相比简单的加冕礼,这场盛会更像一次社交界的狂欢。在这年的夏末,查士丁死于旧伤复发,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正式成为罗马帝国唯一的统治者。 第八章 尼卡! 新登基的皇帝夫妇与任何旧时代的统治阶级并没有多大的不同。两人都非常年轻——皇帝四十开外,皇后仅有二十余岁——若是不考虑他们在帝国的名望,这对夫妇可谓为帝国带来了全新的风气。无疑,加冕礼是一件奢侈的大事,与阿纳斯塔修斯时代节俭吝啬的风气截然不同,很多人都希望将此次盛事看作新的辉煌时代重新拉开序幕的象征。 相比帝国其他的前任统治者,查士丁尼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是拜占庭唯一的最高统治者,胸怀极其远大的梦想,对罗马帝国内部曾经的糟粕嗤之以鼻,不过此时的罗马城并不包括在他的东罗马帝国版图之中。自青年时期起,查士丁尼便抱有古典主义的正统观念,认为天堂中只存在一位上帝,正如地上只能有一个罗马帝国。作为独自统治帝国的基督教皇帝,查士丁尼拥有绝对的权威,他的职责是严格遵循上帝的秩序。这是一项神圣的责任,帝国的一半领土长久以来陷入异端蛮族的掌控,这是查士丁尼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他下定决心,首先要重新整顿帝国的秩序,然后兴建数不胜数的宏伟的公共建筑,这些建筑也终将永垂不朽,成为自己辉煌统治的绝对证明。 自然,拥有如此巨大的野心,也就意味着要在一定程度上付出代价,两位前任皇帝在花销上都堪称节约典范,国库此时十分充盈,金银财宝几乎要挤破墙壁,而查士丁尼也已经证明了自己绝不是一位吝啬鬼皇帝。早在6年前,为了庆祝自己出任执政官,他就已经花费了3700磅黄金,用于筹办各种奢华的竞技游戏,在统治的第二年,他就开始兴建一座宏伟华美的建筑,计划中的建筑规模比8座教堂加起来还要宏大。查士丁尼无疑拥有诸多优秀的品质,但显然克制和节俭并不包括在其中。 所有这些花费自然全部来源于税收,不得不说查士丁尼是一位幸运儿,因为他手下有一个个性残酷的无情之徒,名为卡帕多西亚的约翰,此人敛财手段高明,简直能够从石头里榨出钱财来。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没有多少高明手腕,但约翰将税收系统合法化,填补了其中的漏洞,同时用不屈不挠的态度打击腐败行为。他针对的最大目标就是富人阶级,这些人长期凭借自己的特权和豁免权逃避税务,约翰迫切希望能够狠狠惩罚那些他认为不具备社会责任感的人。这一系列行动引发了贵族阶级的强烈抗议,但很明显,皇帝并不会袒护他们。 查士丁尼自己作为新兴的暴发户,显然对那些长期蔑视看轻自己的传统贵族并无好感,而且不愿花心思去关注他们那些微妙的敌对情绪。就他个人而言,贵族阶级可谓拜占庭帝国历史中的一颗毒瘤,永远不惧怕挑战皇帝的权威,为了维持自身的荣华富贵,永远都在阴谋搅乱国家的官僚系统。帝国如今处于破旧立新的时期,绝不能被那些陈腐的落后思想所干扰。查士丁尼所青睐的是那些具备优秀品质,而非凭借空虚名衔的人,他对实用主义者青睐有加,毫不留情地将那些古板守旧的朝廷风气一扫而空。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对官僚系统进行的改革令人钦佩,如果能够适时地打击贵族权威,那就再好不过了。 无论如何,皇帝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的下一步伟大计划。他召见了一位杰出的法学家,名为特里波尼安,此人精通罗马法律,堪称行走的法律百科全书。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因为近1000年来罗马的法律处于极度混乱之中,充满了彼此矛盾的先例、特殊豁免权,以及各种互相冲突的法律名目,这些内容都缺乏适当的正式条文。查士丁尼雄心勃勃地对此采取了措施,他决定将那些最为关键的条文首先整理出来,写入法律,同时替换掉矛盾或重复的部分,编纂出帝国历史上第一部完整的成文法典。智慧过人的特里波尼安自然是完成这项使命的最佳人选,他心怀壮志,以惊人的速度展开了编纂工作。仅仅过了14个月,他就出版了最新的帝国法典——全国上下所有级别法庭的最高权威,时至今日仍然是众多欧洲国家法律系统的基础。45从亚历山大到贝鲁特的所有法学院,以及君士坦丁堡大学,很快便开始涌现出众多法学家,他们将这部法典弘扬至整个地中海世界。 然而,获得这些辉煌的成就也同样需要付出代价。特里波尼安和约翰成了整个帝国上下最惹人痛恨的人,事实上,特里波尼安本人也是个臭名昭著的腐败分子,此外,他还是一名异教徒。假如皇帝稍加留心的话,就会听到民众中传来反对的低语。受挫的贵族阶级急需一个报复的机会,而饱受苛捐杂税压迫的底层大众则开始怀疑,如果皇位易主,他们的生活能否有所改善。 查士丁尼忙于对外事务,并没有注意到国内的紧张氛围。公元528年,与波斯的战争最终爆发,他开始紧急召集东罗马军队。波斯的老国王派出了大军意图击溃对手,但贝利萨留凭借卓越的军事才能大败波斯军,他甚至计划征服波斯属亚美尼亚的一部分。这是有史以来罗马对波斯的首次彻底胜利,同时吹响了帝国复兴的号角。 这次战争也导致了汪达尔王国的覆灭。多年以来,汪达尔国王一直谨慎维持着日益动摇的力量平衡,拜占庭的最终胜利导致他的统治摇摇欲坠。一方面,他必须对查士丁尼采取怀柔政策,对帝国军队加以防范,但如果为了安抚拜占庭而采取过于软弱的政策,又会不可避免地遭到本国人民的反抗。大多数汪达尔人都害怕国家丧失独立地位,希望统治者能采取强硬的立场,但国王在此时却开始下令铸造一系列新的货币,并将皇帝查士丁尼的侧面像印在上面。这种不合时宜的讨好东罗马帝国的举动最终让他付出了王位的代价。国王的堂亲盖利默得到了愤怒的贵族阶级的全力支持,轻而易举地推翻了他,夺取了迦太基的王位。 盖利默很快就表明他绝对无意屈服于君士坦丁堡的威吓。当查士丁尼写信斥责他的篡位行为时,盖利默的答复是让皇帝少管闲事,并且尖锐地指出最后的拜占庭军事远征一定会以彻底的惨败告终。盖利默宣布,如果这些急躁的拜占庭人打算夺回疆土,就让他们尽管前来,汪达尔人的利剑绝不是徒有其表。 查士丁尼因为汪达尔王国发生的政变略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很确定通过适当的外交压力就能够让北非回归罗马帝国版图,而不必浪费一兵一卒,但盖利默的敌对立场也丝毫不会让步。这封侮辱性的信件激起了报复的怒火,对皇帝而言也非常适合作为宣传手段制造入侵的借口。汪达尔占领者抢占罗马的土地,蔑视君士坦丁堡的权威,这一切已经够久了。现在他们必将醒悟,羞辱罗马狼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贝利萨留看上去是率兵攻打北非的唯一合适人选,但此时此刻他正忙于与波斯的边境战争。531年,他计划对波斯的大规模军队全力发动进攻,凭借着他的好运,这次战役成了整场战争的决定性转折。几天过后,士气低落的波斯国王突然暴毙,留下他年轻但十分精明的儿子库斯劳继承王位。新国王迫切希望能够恢复和平,以便巩固自身权力,因此马上与查士丁尼签订了“永久和平”条约,并且释放了查士丁尼最器重的将军。46现在看上去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北非的顺利征服了。 然而贝利萨留却未能顺利回到君士坦丁堡,因为此时此刻又爆发了一场新的战争。虽然查士丁尼梦想着获得收复北非的荣耀,但都城的紧张局势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人民因日益严酷的税收政策和腐败滋生而感到不安,当皇帝下令严格限制蓝党和绿党的特权以控制日益严重的派系争斗时,这种不安情绪达到了顶峰。查士丁尼不仅默许他的代理人用苛捐杂税对人民进行剥削,如今还对他们的体育娱乐横加干涉。在1月13日“月中日”举行的竞技游戏本意是为了缓解紧张的社会氛围,但当场内观众望见查士丁尼坐在他往常的位置上时,事态彻底失去了控制。因为在场人群都是无名之辈,正好给了一些人嘲弄皇帝的胆量,他们疯狂地高呼着,指责查士丁尼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整个竞技场因为人群赞成的欢呼而颤抖。查士丁尼勃然大怒,质问他们是不是发疯了,竟敢对皇帝如此不敬,暴民的情绪彻底爆发,愤怒的狂潮席卷了整个竞技场,仿佛要将一切彻底摧毁。 查士丁尼被迫匆忙撤退到大皇宫,在几小时的暴乱之后,他的帝国军队控制住了整个事态。其中七名暴乱的带头人被逮捕并判处死刑,但大批人群不久便聚集起来,让执行死刑的刽子手感到十分紧张,他们最后的两次死刑执行变成了一场闹剧。第一次尝试行刑十分尴尬,因为套绞索的绳子突然断开,两个死刑犯还能呼吸,但当绞刑再次执行时,整个绞刑台都毁坏了。自然,这样的情景引起了大批人群的骚动,一些从附近圣科农修道院赶来的修道士希望能够拯救这些死囚。 帝国禁卫军的指挥官对此感到犹豫,不知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们,他生怕如果贸然闯入一幢神圣的建筑,将会立刻引发一场暴动,因此他打算用饥饿迫使这些人投降。这个计划本身是为了平息紧张的局势,但却事与愿违,一大批暴民很快包围了这些士兵,高呼着要求立刻宽恕这两个人——其中一人隶属蓝党,另一人隶属绿党。全副武装的士兵包围一所修道院,这种景象看上去无疑是暴政镇压人民活生生的体现,完全背弃了国家对人民所做出的承诺。查士丁尼的加冕礼展现了帝国在物质和精神方面的慷慨,以及开明的统治作风,身处其中的蓝党支持者自然对此心知肚明。然而现在,他们发现皇帝事实上像他的历代前任一样冷峻,他对手无寸铁的修道士的残酷压迫也暴露了他不过是一个最苛刻的暴君。 查士丁尼试图通过召开新的竞技活动来平息事态,但当三天之后竞技场为比赛而敞开大门时,情势变得更加严峻。当皇帝来到现场,在皇室专用的凉廊中坐下,人群中正常的嘈杂低语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蓝党和绿党的传统活动是竭尽全力喊出“尼卡!”(“胜利!”)以压倒对方,然后高呼他们最爱的驾驶战车的选手的名字,但在比赛的最后他们选择了联合起来反对皇帝。三万人齐声高喊这句口号,宣泄他们压抑已久的愤怒,查士丁尼被淹没在这可怕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巨大浪潮中。起初,皇帝还试图勇敢地面对这骇人的声音,但他脚下的地面都随之阵阵颤动,这种毫不掩饰的狂怒使他感到恐惧,他险些被打倒在地。皇帝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他无法独自面对民众的巨大愤怒,只能秘密地逃回了皇宫深处,并仓皇万分地紧紧闭上了大门。 人群拥出竞技场,来到街道上,寻找能够宣泄他们愤怒的方式。发现无法攻破皇宫之后,他们蜂拥到城市的监狱,把里面的犯人尽数释放。查士丁尼再一次调动了帝国卫队,但现在事态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妇女们挥舞着屋顶的瓦片和陶器,从楼上的窗户将它们砸到卫兵的头上,暴民在街上建起了路障。城中的流氓暴徒点燃了街上的店铺,不久风助火势,引燃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将其彻底烧毁,里面的病人无一幸免。假如众多的权贵世家都能够团结一心,在背后作为皇帝的后盾,秩序或许可以得到恢复,但贵族阶级认为查士丁尼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暴发户,因为卡帕多西亚的约翰的政策,贵族们都对他恨之入骨。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查士丁尼自食恶果而已。如果要推举一个让贵族满意的皇帝,此时此刻简直是天赐良机。 贵族阶级为暴动者提供了所需的武器,加入了街道上的劫掠队伍,目睹着整个城市一半的区域陷入火海之中。次日,暴民返回了竞技场,要求立刻解除可恶的特里波尼安和约翰的职务。查士丁尼惊恐万分,当场同意了人民的条件,但现在贵族掌握了实权,他们唯一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逼迫查士丁尼退位。 在这骚动的时刻,不论是贵族和暴民都进退维谷,不确定事态将会如何发展下去。他们中的一半人希望原地观望,等待查士丁尼放弃皇位,另外一半人却希望通过暴力摧毁整座宫殿迫使他退位。最后,一位元老院成员站出来,力劝所有人立刻暴力逼宫。他警告,如果皇帝意外逃跑,不久便会率领大军卷土重来。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刻推翻并杀死他,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这个建议得到了采纳,人群开始疯狂地冲击帝国宫殿的大门。 门外的声音震耳欲聋,在皇宫里,查士丁尼的顾问试图透过震耳欲聋的喧嚣,向皇帝进言。他们距离港口并不遥远,此时大部分人都在对惊慌失措的皇帝叫骂不休,因此他们还有时间。查士丁尼正准备命令船队做好逃跑准备,皇后狄奥多拉说话了,在男人们争论不休的时候,她一直默不作声地旁观,此时她站出来,叫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做出了或许是整个拜占庭历史上最为慷慨激昂的演说。“我不在乎,”皇后说,“一个女人此时此刻站出来鼓舞男人是不是妥当,但在这最危急的关头,我只听从自己的良心。人生来固有一死,作为一个皇帝怎能允许自己苟且偷生?如果您,我的陛下,希望逃跑保命,那是没有任何困难的。我们有钱,旁边就是大海,皇家的船队随时待命。但请先考虑一下,当你脱离危险之后,是否会因为自己没有选择死战到底而后悔。而我,将遵循那句古训,‘荣耀是最美丽的裹尸布’。”47 当这振聋发聩的言语盖过宫殿外逐渐沉默下来的喧嚣,没有人再有一丝一毫逃跑的念头,查士丁尼和他的众位顾问感到此时急需的勇气又回到了身上。如果他要保住自己的皇位,那么就必须继续战斗下去,但城市里的军队已经靠不住了。皇帝必须考虑其他的办法。一大批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雇佣兵最近刚刚抵达,此外,十分幸运的是,拜占庭史上最伟大的将军贝利萨留也恰好在此时到达都城,正等待着皇帝将他调去非洲作战。 贝利萨留迅速掌握了整个局势,集结军队悄无声息地进入街道。大部分暴动者此时依然聚集在竞技场,高呼着要取查士丁尼的项上人头,根本没有意识到宫殿里的气氛已经全然改变,也没发现厄运马上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此时有一名年长的阉宦,名为纳尔西斯,担任帝国禁卫军指挥官,当贝利萨留和他的军队展开突袭时,他堵住了竞技场的出口,出其不意地彻底阻隔了愤怒的人群。48起初,暴民奋力冲向全副武装的士兵,但他们根本无力抵挡贝利萨留大军的利剑和盔甲,愤怒的呼喊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垂死之人的惨叫。当屠杀最终停止时,竞技场已经变成了一座阴森可怖的停尸场,地下躺满了3万名平民的尸体。尼卡暴动最终结束了,当劫掠者小心翼翼地取下尸体上的贵重物品时,君士坦丁堡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只有燃烧的建筑物偶尔发出的爆响打破沉默。 这次暴动使查士丁尼受到极大震动,虽然不久便安心地恢复了财政大臣和法律大臣的职务,但他却始终谨慎地关注着权力阶级与普通大众之间的关系。然而,贵族阶级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傲慢嚣张的态度和坚定推举本阶级同盟篡位夺权的反叛行为完全不可饶恕,查士丁尼认为经过这次暴乱的洗礼,他对贵族阶级的全面胜利即将到来。他下令处死了19名元老院成员,他们广阔的宫殿被拆毁,尸体则被扔进大海。那些逃过一死的贵族也并没有多么幸运。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在他们身上肆意发泄怒火,用更加苛酷的税赋压榨他们,攫取他们的财富,在查士丁尼统治余下的时间里,整个贵族阶层都在忙于自救,没有再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这场全面胜利使东罗马与西罗马又多了一点关键性的不同,这种不同至关重要,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都得到了证明。在那些分裂、多变的王国中,没有任何一个对贵族势力的渗透采取相应对策,皇帝固然立于权力顶峰,但他所拥有的一切会随着他退下皇位而消失殆尽。拥有广大土地的贵族阶级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瓦解了不止一位皇帝的权力,掀起无数小规模的混乱争斗,使一切团结对外的力量都化为乌有。在两派混战之时,夹在中间遭受苦难的永远是贫困大众,被封建领主牢牢控制在手掌之中,与他们的土地日益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君士坦丁堡则正好相反,为了最高利益,必须在最大程度上将贵族阶级限制在监督范围内,确保社会和经济的高度稳定,保证人民权益,这样才能让整个帝国的财富和力量稳步增长。 不论是否对局势有所认识,君士坦丁堡的人民都有足够的理由感谢他们的皇帝,在暴乱的余波中,他们发现自己领悟了另一个深刻的教训。一位聪明的统治者当然要亲近他的人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是依靠人民的恩惠才坐上皇位。拥立或废黜一位皇帝完全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竞技场中堆积的尸体便是试图推翻查士丁尼的下场。这座建筑在此后的若干年内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没有再举办过任何战车比赛,伫立在悲伤的静寂之中,就好像遭到惩戒的灵魂的墓志铭。竞技场中的愤怒情绪此后再也未能动摇查士丁尼的统治。 第九章 建筑与将军 所谓的拜占庭黄金时代已经来临,然而它的开端却充满了不祥的气息。整整三天,浓厚的烟雾笼罩在都城的一片焦土之上,小簇的火焰依然在街道上摇曳不熄,元老院会堂、公共浴室及数不清的房屋和宫殿都在这场劫难中灰飞烟灭。城市的中心仿佛只剩下了焦黑的骨架,火焰甚至危及了圣索非亚大教堂和临近的神圣和平教堂。君士坦丁堡看上去好似刚刚遭受了蛮族铁骑的洗劫,然而这片可怖景象的始作俑者正是君士坦丁堡人民,城市的街道上空就好像盘桓着黑色的乌云。查士丁尼通过他宫殿的窗户看到了这些破败的景象,但在他的眼中,这并不意味着一场灾难,而是一次天赐良机。这次破坏恰好扫清了过去遗留的尘埃,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复兴计划开辟了新的道路,这个计划将使君士坦丁堡乃至整个帝国彻底改头换面,将之打造成整个文明世界的辉煌中心。 罗马帝国的人民从未目睹过如此史无前例的建筑速度。皇帝的出生地、尘土飞扬的小城陶雷修姆如今已经焕然一新,并被重新命名为查士丁尼安·普赖姆,意为“杰出的查士丁尼”;医院和浴室纷纷涌现,防御工事也得到了加强。宽阔的河面上建起了桥梁,帝国的主要大道两旁建起了小旅店,供帝国的邮递人员更换马匹。但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工程却不是这些建筑。城市的中心广场附近,华丽的元老院重新落成,柱廊用乳白色的大理石柱打造而成,顶上镌刻着精美的花纹,被烧毁的建筑废墟已经彻底不见踪影。三座蛮族国王的雕像高高耸立,拱卫着一根巨大的圆柱,上面竖立一尊查士丁尼身披戎装、骑着战马的雕像。49在他的雕像西面,皇帝建起了巨大的地下蓄水池,为全城的喷泉和浴池供水,人民也都能够享用到新鲜的水源。君士坦丁堡因为崭新的建筑而熠熠生辉,但对查士丁尼而言,这一切只不过是小小的序幕罢了。如今他要展开更加伟大的计划,完成帝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伟业。 圣索非亚大教堂毫无疑问是暴乱中遭到毁坏的最为重要的建筑。它于君士坦提乌斯二世时期始建,承载了圣餐礼的神圣传统,但这座教堂在超过一个世纪前,也就是伟大的“金口”牧首圣约翰·克里索斯托被流放至格鲁吉亚时遭到暴乱分子破坏。皇帝狄奥多西二世曾经在11年后对其进行重建,但当时的建筑风格平淡无奇,城市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过不了多久,那熟悉的教堂轮廓便会重新浮现。然而,查士丁尼却并不愿在建筑风格上追随那些旧时代的陈规。对于整座城市而言,这是一次彻底重建的契机,必须建造出能配得上他的眼界的杰作。这是一次艺术上和建筑上的双重改革,一砖一石都要能够体现出皇帝本人的不朽辉煌。 尼卡暴动过去了仅一个多月,新的建筑便成了查士丁尼的辉煌展品。查士丁尼选出了两位实际经验虽不丰富,却视野宏大、目光长远的建筑师,告诉他们兴建一座新的建筑,但必须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光是规模宏大远远不够——整个帝国到处都有巨大的纪念碑和壮观的雕塑。这座建筑必须绝对独特,与众不同,配得上新到来的黄金时代。查士丁尼告诉他们,花费不是问题,但速度必须要快。他已年过五旬,不希望属于自己的辉煌成就被后来的继任者占为己有。 两位建筑师没有令皇帝失望。新的建筑摒弃了300年来一直沿用的古典巴西利卡式建筑规范,而是采用了前卫大胆、充满创意的新式设计。50他们建成了世界最大的无支撑式圆形穹顶,但下部的建筑底座却呈方形,屋顶的承重则是分散在彼此连接的一系列半穹顶和穹顶之上。在修建这些建筑的过程中,帝国可谓是挥金如土。日复一日,埃及的黄金、以弗斯的斑岩、希腊的白色大理石粉,以及叙利亚和北非的珍贵石材源源不断地流入拜占庭。甚至旧都城也为新都的大兴土木出了一分力,曾经耸立在罗马太阳神庙上的石柱也被搬走,用来装点兴建中的教堂。 教堂拔地而起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两位建筑师将他们手下的1万人分为两部分,分别安排在南北两端。在皇帝本人的催促之下——他每天都要亲临现场——两个队伍彼此竞赛,全力开工,教堂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拔地而起。最终,完工只用了5年10个月零4天——从垒起第一块石头到最终落成——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奇迹,更不用说那个时代还根本不存在任何现代机械。51 走进专为皇帝和牧首设立的厚重大门,首次踏入壮丽恢宏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内部,查士丁尼彻底被这座建筑征服了,内心感到深深震撼,望着每一条精美的曲线和宽广的穹顶,似乎天堂乐园已经降临人间。52内部穹顶的最高点达到107英尺,遮盖面积达4英亩,上面装点着简洁的十字架纹饰,表层全部覆盖着黄金,看上去就好似悬浮在地板上空,仿佛“透过黄金的枷锁,从天堂悬垂而下”。上层廊道悬挂着蜡烛和吊灯,整个教堂内部都笼罩着一种令人难忘的绚丽光辉,柔光映在色彩华美的马赛克镶嵌上。四壁耸立着五彩缤纷的廊柱,顶部是复杂精致的旋涡形纹饰,以及深入雕凿的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二人的姓名首字母组成的图案。在教堂前方,一座巨大的、高达50英尺的圣障悬挂当中,旁边的银盘雕刻着马利亚、耶稣以及众位圣徒的形象。后面则是高高的祭坛,摆放着名目繁多的圣物,从耶稣受难时所用的锤子和钉子到耶稣幼时使用过的婴儿襁褓。甚至大门上所用的木材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来自古时挪亚方舟的碎片。置身于这一切令人叹为观止的奇景里,查士丁尼静默无声地坐着,全身心地陶醉其中。过了很久之后,近旁的人听到他喃喃低语:“所罗门,我已经超越了你。” 查士丁尼并不是在夸口吹嘘,他也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伟大梦想,即改变罗马帝国的复杂局势,将东西罗马重新合二为一。尼卡暴动的余波令他找到了寻求国内和平的措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集中精力为帝国收复失地。有许多人向他发出警告,声称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像任何尽职尽责的财务官一样,他选择站在国家财政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认为这将导致巨大的经济损失。他还铭记着巴西利斯库斯灾难性的北非战役,这场战争拖垮帝国经济达整整60年之久。约翰恳请查士丁尼不要为了一场可有可无的战争去冒耗尽帝国资源的风险,他说服了皇帝大规模缩减贝利萨留手下军队的人数。一方面,这保证了帝国能够避免远征带来的风险,但另一方面,如此小的军队规模似乎又不可避免地预示着失败的危机。但查士丁尼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他对贝利萨留作为将领的能力深具信心。 公元533年夏末,贝利萨留带领1.8万人扬帆起航,与此同时,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可追溯的历史遗存,他的私人书记官普罗科匹厄斯将对这场战争进行直接的记录。当船队停泊在西西里岛补给物资时,战争迎来了首次幸运的转折,当时汪达尔人的船队正在撒丁岛镇压一场暴乱,查士丁尼因为敌方分散了注意力而暗自庆幸。贝利萨留利用此次时机迅速出击。大军在今日的突尼斯海岸登陆,没有看到任何一名汪达尔士兵,拜占庭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了整片土地。 几年来,汪达尔的霸主们与当地的非洲人民日渐疏远,因为他们试图令当地人皈依阿里乌派,在镇压了一系列暴乱之后,蛮族军队一意孤行,拆毁了这些城市的城墙,之前组织暴动的人民再次爆发了对异族的反抗。贝利萨留到达此地之后,发现非洲的众多大城市完全没有任何防御措施,当地人民对他表示热烈欢迎,仿佛看到救世主降临一般。 65年前,巴西利斯库斯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船队踌躇不前,直到被汪达尔人撕成碎片。但如今贝利萨留带领着规模只有当时十分之一的军队,一直长驱直入到达了迦太基——沿路的所有汪达尔城市的城墙都完好无损。他唯一的目标是引出盖利默,一招制胜,出其不意地打倒对方,但当距离迦太基成只剩下10英里时,他的斥候向他报告说一支汪达尔大军正严阵以待,并且已经设下了精心的埋伏。如果态度谨慎,此时应该采取战略性撤退,返回安全的中立地带,但贝利萨留此时心急如焚,一心要对付盖利默。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带领军队继续向前。 盖利默的大部分精锐部队此时都在撒丁岛作战,因此这个汪达尔国王犯下了致命的错误,选择用经验不足的新兵来填补人数的空缺。足够多的人数使得大军看上去具有十足的威慑力,但因为人数过多,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采取有效调度,他被迫将一半指挥权分给自己的兄弟。然而这却为汪达尔人占据的整个非洲带来了大麻烦,盖利默的兄弟缺乏作战经验,并且十分无能,他带着整个侧翼大军鲁莽地冲进拜占庭的先锋部队,导致全军覆没。盖利默希望发起冲锋,扭转乾坤,但他的军队一看到贝利萨留可怕的野蛮匈人援军,便四散奔逃,乃至互相践踏、血流成河。盖利默试图重整军队,但就在他的主力正开始逼迫拜占庭大军后撤时,他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兄弟的尸体,因此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盖利默决定在原地驻扎,等待时机给自己的兄弟举办一场体面的葬礼,军队完全失去了向前冲锋的劲头,贝利萨留趁机发起突袭,将汪达尔大军彻底击溃。 通往迦太基的道路现在得到了彻底清理,得胜的将军跨进了迦太基城门,全城欢呼雀跃。贝利萨留及时占据了盖利默的宫殿,享用为汪达尔国王准备的筵席。全城的人民对他表示热烈欢迎,在他的马匹前抛撒鲜花,挥舞树枝表示尊敬。一部分人害怕洗劫和破坏事件会再次发生,就像上一次罗马大军占领迦太基时发生的那样,但贝利萨留对他的军队下令,让他们谨慎行事。53这场战争的目的不是占领,而是解放。在蛮族的铁蹄下挣扎了超过一个世纪,此时这片土地期望回到罗马帝国的怀抱。这里没有恐吓,也没有征用,食物的价格公平,纪律也得到了严格的执行。 贝利萨留的征服脚步并没有在此地停留太久。盖利默的汪达尔精锐部队已经从撒丁岛返回,狂怒的国王现在正与他幸存的兄弟一同进军,要将都城重新夺回。汪达尔军切断了城市的水渠,阻断了城中的供水系统,迫使贝利萨留撤离,与汪达尔军正面对抗。贝利萨留选择了一片广阔的平原作为战场,在此任何一方都谈不上地形优势,然后整顿全军,迎接战争的决定性时刻。 交战双方严阵以待,在毒辣的北非烈日下汗流浃背,数量上占据极大优势,也更加训练有素的拜占庭军队开始逐步迫使汪达尔人后撤。盖利默奋力向前,打算鼓舞士气,但当他的兄弟在残酷的战争中死在他的面前时,历史又一次重演了。盖利默被悲痛所击倒,因此大军停滞不前,他的军队之前已经濒临破碎,如今完全溃不成军,被拜占庭军打得落花流水。汪达尔人此时一心只想着逃跑,疯狂地手脚并用开辟出道路,从战场的混乱中逃离,离开这尘土飞扬的非洲平原,躲进远处的群山之中。在这场战役中,汪达尔一方损失了数千人,战场的土地浸透了蛮族的鲜血,直到贝利萨留感到疲倦,下令停止追击为止。 这场胜利使汪达尔王国元气大伤,事实上此后他们几乎从历史中彻底消失了。盖利默侥幸逃命,隐匿在群山之间继续抗敌,但此时冬天已经结束,他意识到自己的全部努力注定付诸流水,因此最终选择了投降。贝利萨留进入熙熙攘攘的希波城,发现这里囤积着盖利默的大量财宝,以及抢劫来的罗马珍宝。几个月之内,撒丁岛、科西嘉岛和直布罗陀相继被攻陷,贝利萨留取得了彻底的伟大胜利。汪达尔王国在短短一年有余的时间内便在全世界的注目之下彻底灭亡。拜占庭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话语权。 贝利萨留派一名部下留在此地接手余下的收尾平定工作,之后开始收集战利品及最重要的俘虏,起航回到君士坦丁堡。查士丁尼兴高采烈地迎接了他的将军。完美的北非收复战役证明了他复兴帝国的可能性。现在一切怀疑论者都被证明犯下了错误,帝国和皇帝本人声望都日渐高涨。查士丁尼表达了自己由衷的感谢之情,依照自己的行事风格,他为贝利萨留准备了数额巨大的奖赏,然后宣布赐予贝利萨留 “常胜将军”的名号。 没有任何一位罗马将领得到过这样的荣耀,而自从公元前19年以来,也没有皇室家族以外的人能够因胜利而获得奖赏。然而,对查士丁尼而言,如同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这不过是再次宣告,历史终将证明他的统治能让罗马帝国的昔日辉煌重现。 将军穿过欢呼的人群,来到竞技场,他的脸色因为兴奋而涨红,灿烂的阳光在他的盔甲上闪烁。按照传统,在他的一侧伫立着一名奴隶,手中高高举着一顶金色花冠,在他的耳边低语:“记住,你只是一介凡人。” 54汪达尔王国王族徽章被人高高举起,悬在空中,盖利默本人和全部家族成员,以及他手下所有英勇的汪达尔勇士都成为俘虏,排着队前行。在他们后面是一列好似没有尽头的辎重车,运载着战争中缴获的战利品:纯金的王座、珠宝装饰的战车、提图斯在公元71年从耶路撒冷带来的银烛台,以及所有汪达尔人曾经从罗马劫掠来的奇珍异宝。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入竞技场,发现帝国的全体人民都围拢在此处,在他们之上是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他们坐在专属于皇家的位置上。当盖利默被扯掉王袍,被迫在皇帝面前双膝下跪时,周围的喧哗声瞬间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匍匐在自己的荣耀堆积成的废墟之上,这位落难的国王听到一阵低语在吟诵传道书中的诗篇,“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正当贝利萨留停留在君士坦丁堡,享受着他的战功带来的奖赏时,皇帝心中又开始萌生新的计划。查士丁尼认为,如今正是打响收复意大利战役的时刻,这场战争比征服北非更为关键,并且事不宜迟。皇帝命令舰队立刻开始准备,贝利萨留率领7500人来到了西西里,同时另一位将军率领主力部队穿过达尔马提亚,进军意大利北部。 这次入侵的时机可谓十分完美。哥特人在意大利普通民众中口碑并不差,但影响他们支持对方的主要矛盾来源于宗教。55教会一直以来都是传播罗马文化和公民价值观的渠道,神职人员仍然穿着他们的罗马贵族式长袍(现在这种长袍被称为法衣),即使他们的教众已经习惯了蛮族的服饰——这也造成了文明民族与野蛮民族间的巨大鸿沟。因为与属地人民的和谐关系,哥特人依然是阿里乌派信徒,但这一宗派从未得到真正彻底的承认。 现在夺取意大利的时机无疑已经成熟,但贝利萨留的当务之急是征服西西里岛。在这次战役中,他依然展现出了自己的一贯风范,率军横扫整个岛屿,少数哥特人守卫的巴勒莫很快被攻陷,贝利萨留将他的船队开到城墙下,命令士兵爬上防卫墙,占据了有利地形。西西里的突然陷落使东哥特国王狄奥达哈德大惊失色。当一位帝国使臣来到面前时,国王惊恐不已,当场便同意将意大利双手奉还。此时,似乎帝国古老的心脏地带重新回到了拜占庭的怀抱。 事情本应如此,但对半岛人民(以及随后的整个西方历史)而言十分不幸的是,此时入侵达尔马提亚的帝国将军在冲锋中失利,本人也在一场并非决定性的战役中被杀。军队因为无权在失去将领的情况下擅自前进,只好选择在冬季时分撤退,若无上级命令,他们不会有半点行动。突然,拜占庭的威胁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迫在眉睫了,狄奥达哈德开始恢复元气。他为自己轻率地决定投降感到十分后悔,因此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了一支军队。迅速取胜的机会已经永远丧失,沐浴在古代世界余晖之中的意大利重新陷入了战争破坏的阴云之中。在接下来的数个世纪中,这片地区依然是一片血腥的战场。 整个拜占庭的攻击势头都因此严重受挫,正在西西里的贝利萨留同样陷入了停滞。正当准备进入南意大利的关头,他得知一场策划周密的暴乱正在北非肆虐。当他急忙赶去平定叛乱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平叛归来后,贝利萨留发现自己的军队也已陷入了暴乱的边缘。他只能尽全力稳定人心,此时秋天已经到来,适宜作战的季节结束了。 这样的拖延让贝利萨留和他的军队都感到十分受挫,次年年初,他穿过墨西拿海峡,决心将失去的时间弥补回来。狄奥达哈德还未曾费心修建防御工事,几乎每一座南部城市都很快沦陷。拜占庭接连不断的胜利导致东哥特军的士气日益低落,但这也导致贝利萨留在接下来的一座要塞遇到了麻烦。此时将军已经到达那不勒斯,他的军队规模过小,无法通过强攻的方式攻破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市。然而除了正面进攻,攻城战还有许多其他的战术,贝利萨留运用他智慧的头脑,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派一名士兵爬上古旧的高架渠,观察建造结构,然后发现了一条未设防御的小型通道可以通入城墙内部。不幸的是,这条通道十分狭窄,无法让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通过,但贝利萨留知道如何克服这一点。他采取声东击西战术,令军队佯装攻击城墙的另一侧,同时掩盖住他手下工匠扩大洞口时发出的声响。在工程结束之后,贝利萨留下令撤退,等到夜晚降临,然后派出600人暗中进城,里应外合发动夹击。守卫很快就溃不成军,大门轰然洞开,几个小时之内,南部最重要的哥特城市便落入他手。 城市的陷落令哥特人愤怒不已,他们谋杀了自己软弱的国王,为保卫距离较近、要塞坚固的拉韦纳而选择放弃了罗马。他们重新选出了一名精力充沛的贵族维提格斯作为他们的新国王,准备加固新都城的防御工事,仅仅留下4000人维护和防守罗马蜿蜒荒弃的城墙,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周过后,贝利萨留率军来到城下。 帝国军队的声望日益高涨,此时拜占庭军队第一次进入了罗马城的视线范围之内,哥特游击队已经证明了一味抵抗是根本行不通的。由于对这位伟大的将军事先做过十分周密的调查,教宗维里选择敞开大门,邀请贝利萨留入城,哥特人所想的只是保住性命。当拜占庭军队穿过埃辛那里安大门进入罗马城时,哥特游击队匆忙沿着弗拉米尼安大道逃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将近60年来的第一次,罗马帝国再一次占据了它曾经的都城。罗马城的人民欢呼雀跃,为旧日的荣光重现而喜悦,他们高喊着:“恺撒的陵墓再也不会为北方蛮族的铁蹄所践踏!” 56罗马城的钥匙被双手奉上,连同一名被俘虏的哥特首领,被送回君士坦丁堡,在那里他们将在查士丁尼的宝座前展现全部的荣耀与光辉。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年,但贝利萨留清楚地认识到战争还未曾结束。他的军队确实面临人员不足的困难,但他已经征服了西西里、南部意大利及罗马。然而,拜占庭的全面胜利仍然是镜花水月。维提格斯意识到贝利萨留固然可怕,但他用来守卫罗马的只有区区5000人,这场征服事实上随时处于再次失败的边缘。在维提格斯认识到这个真相之前,凯旋进入罗马城事实上确实是一场不顾一切的背水一战。 当拉韦纳的统治者发现他已经失去将近一半的国土时,他被彻底激怒了,三个月之内,一支哥特大军就来到了罗马的城门前。战争没开始多久,他们就差点俘虏了贝利萨留,在反抗开始前就结束战斗。在建设一座塔楼加强米尔维安大桥的防御之后,将军骑马前行,去探听敌人的位置,他认为哥特人不可能及时渡过台伯河,对他们造成威胁,因此并没有将危险放在心上。不幸的是,负责包围塔楼的卫兵一看到敌人到来就逃跑了,哥特人畅通无阻地跨过了大桥。贝利萨留突然发现他被敌人的先锋包围了,并且通向弗拉米尼安大门的道路也已经被阻断。他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因此十分显眼,他没能成功逃脱,此时罗马的叛徒向哥特人指出了他的位置。他只能在绝望中奋力一搏,一边高呼鼓励他的士兵,一边骑着马向前飞驰。哥特人被他迅猛的攻击势头震惊了,只能选择后撤,贝利萨留得以随着他的大军退回到城内。 此时他的脸上混杂了鲜血、灰尘和汗水,声音也因为声嘶力竭的高喊而沙哑不堪,别人几乎已经认不出他的相貌,他只能摘下头盔,露出真容,以免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战死了。在消除了己方军队的疑虑之后,精疲力竭的贝利萨留巡视了每一处岗位,用他信心十足的精神鼓舞他的军队。直到当他确信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他才允许自己的妻子引领他离开,他现在十分需要睡眠。 维提格斯没有意识到他曾经距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他下令切断通往罗马的所有十条引水渠,一千余年以来,这些引水渠一直作为公共喷泉、管道设备及水力磨坊的供水源,维持着城市的繁荣。贝利萨留临时选择流经城内的河流来代替引水渠为磨坊提供动力,保证了面粉和面包的持续供应,同时为下一次进攻做好了准备。维提格斯建造了巨大的塔楼来攻破罗马城墙,几周之后他就将塔楼正式投入使用。这场战役惨烈异常,哥特人选择了同时进攻城墙的两个位置。很多次他们距离彻底攻破防御只剩下几英寸,但贝利萨留似乎总能够及时赶到,火箭从城墙上射下,云梯也总是被及时截断。在当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哥特人损失了超过三万的兵力,维提格斯的塔楼也化成了一片冒着烟的废墟。但是从城墙上望出去,却很难看出敌军的阵形被削弱。贝利萨留知道现在情势依然危急,必须抵抗住更多次敌人的攻击,他马上写信给查士丁尼请求增援。 这不是他第一次给皇帝写信请求增兵,起初查士丁尼完全无视这个要求。贝利萨留仅凭极少数的军队便轻松扫平了非洲的大敌,再一次展现出了临场作战、以少胜多的奇迹,导致皇帝再次低估了征服意大利所需要的人力和物力。但事情并非那样简单,他的皇后也对此感到了一丝不安,她感到恐惧,认为事情必然存在其他蹊跷。狄奥多拉开始怀疑贝利萨留持续请求增兵只是一种策略,现有的军队就能够击败这些蛮族的敌人,或许将军只是在策划一场叛变。皇帝最后决定派出几千人去支援,但狄奥多拉依然对此心存怀疑。必须要有人密切注意将军的动向。 新增援的军队使局势倒向了有利于贝利萨留的一方,将军不久便感到战况已经足够稳定,能够继续进攻。在中世纪世界,如果选择围攻战,进攻的一方往往比守城的一方面临更多的困难。遭受着风吹雨打,面临食物短缺,还要在肮脏的环境中避免疾病肆虐,维提格斯的这场战争可以说是必败无疑,而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甚至他用来安营扎寨的土地也几乎已经被耗尽。很久之前这片土地就变成了一片泥沼,他的士兵被迫跋涉越来越远的路途才能找到食物。此时此刻他们根本无力抵抗对方的反击,敌军的每一次成功突袭都在消磨他们的士气。 维提格斯得到消息,一部分拜占庭的先遣部队计划撤出罗马占领里米尼地区——此处距离拉韦纳只有33英里,但这个消息对哥特部队营地里的气氛也并没有带来什么鼓舞。整场战争对哥特国王而言已经成了彻底的徒劳,现在新都城也陷入了危险,这显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愤恨地诅咒给意大利带来了强敌的劲风之后,心烦意乱的国王只能下令撤退。然而全身而退却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容易。贝利萨留已经预先猜测出了敌军撤退的时机,然后率领大军山呼海啸般地从身后的城墙中冲出,维提格斯的军队措手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全军惨败。 最终哥特人彻底逃走了,或许维提格斯会感到一丝慰藉,因为意大利自从汉尼拔在700余年前翻过阿尔卑斯山以来,还未曾遇到过像贝利萨留这样的军事奇才。凭借着仅仅几千人的军队,这位拜占庭将军征服了拥有数十万人的王国,并且在两年之内便彻底击溃了对方的战斗力。五年之内,他带领着人数略有增加的军队征服了北非和意大利,让他们彻底屈服于帝国的意志。 如果给予他一支强大的军队和一些信任,很难说贝利萨留究竟还能完成怎样的壮举。对西班牙和高卢的征服已经在他的计划之中;或许西罗马帝国本身也会再度复兴。一旦统治权彻底恢复,欧洲或许就能逃过黑暗时代的肆虐,或者至少减轻遭到破坏的程度。 然而不幸的是,这一目标始终未能实现。贝利萨留的智慧所带来的伟大成就已经在狄奥多拉的心中埋下了嫉妒和怀疑的种子,他们准备有所行动。贝利萨留太过年轻,太过优秀,太过受人欢迎,因此很难让人信任。 当查士丁尼再次收到一封请求增援的信件时,他派出了7000人的军队,同时命令纳尔西斯随行,作为监视贝利萨留的眼线。纳尔西斯已经年过六旬,但却是这份工作的不二人选。他毫无疑问是整个朝廷最有权力的人,曾经作为一名阉宦帮助贝利萨留平定了尼卡暴动,同时他也值得皇帝全心信任,因为他的阉宦身份阻止了他产生攫取皇位的野心。 援军的到来固然让人欢喜,但正如查士丁尼本应预料到的那样,纳尔西斯的存在完全削弱了贝利萨留的权力,险些将胜利成果毁于一旦。一心急于迅速建功立业的将军认为纳尔西斯受到皇室的偏袒;没过多久,所有官员都感到左右为难,在效忠贝利萨留的一派和效忠纳尔西斯的一派之间举棋不定。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本已人数不足的军队一分为二。纳尔西斯掌控了哥特军队的主力,贝利萨留则率军平定北意大利。 贝利萨留按照一贯的迅速行军战略,横扫意大利北部,从哥特人的压迫下解放了意大利的诸多城市。大多数城镇都打开大门欢迎他,渴望能摆脱异教敌人的欺压,重新回归帝国的怀抱。贝利萨留非常高兴地接纳了他们,但这就导致了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随着战胜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得不派出更多人力在当地驻防。当米兰的大主教请求拜占庭出兵解放他的城市的时候,贝利萨留只能派出300人。他派出一名下属指挥这些士兵,然后继续向前进军,米兰大主教打开城门,当地的哥特卫队遭到彻底剿灭。 轻而易举地攻下米兰使拜占庭士气大振,但这却激起了哥特国王的愤怒回击。米兰可谓是维提格斯王国桂冠上的明珠、意大利的第一大城市,当听说米兰被拜占庭军占领时,他马上派出了一支3万人的大军,意图重新夺回米兰。 被围困的守军向贝利萨留发出了消息,他命令两位距离最近的将领去解救这座城市。然而现在,指挥权分裂的危险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负责去营救的两位将军或许是害怕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拒绝在没有纳尔西斯联名命令的前提下出兵;当他们犹豫不决之时,米兰已经陷入弹尽粮绝的危机。走投无路的城内守军只能选择吃狗肉和老鼠肉充饥;现在他们面临着全部成为饿殍的命运,最终选择了放弃抵抗,向哥特人投降。这带来了十分可怕的后果。米兰的命运无疑为其他的意大利城市敲响了警钟,提醒他们公然反抗哥特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妇女和儿童被围拢到一起,卖为奴隶,男人则被当场屠杀,整个城市在火海中化为焦土。 意大利最美丽的城市之一遭受了如此悲惨的命运,这件事的最讽刺之处在于悲剧本身是可以避免的,但它至少提醒了查士丁尼,分散贝利萨留的权力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纳尔西斯也被紧急召回。最终,贝利萨留接到了一道明确的命令,他决定采取迅速突击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维提格斯的军队规模仍然远远超过拜占庭一方,但现在这位国王对贝利萨留的力量恐惧不已,拒绝冒险迈出拉韦纳的城墙一步。如果贝利萨留能够在把所有敌人围困在城墙之内的前提下攻下这座城市,战争就会在一瞬间结束。 可怕的拜占庭大军即将袭来的消息让维提格斯陷入了恐慌,此时他只能做出唯一一件他自认能够保住王位的事情。几周之前,他得到消息说波斯国王库斯劳正在拜占庭城的侧翼谋划发动战争,维提格斯只能在绝望中给波斯国王写信,希望能够借助波斯的力量,共同打击拜占庭。假如他能够说服波斯进攻东罗马,就会迫使查士丁尼召回贝利萨留,解决哥特国王面临的危机。虽然维提格斯的信使在距离波斯尚有很远路途的时候就被抓住处死,但幸运女神仍然站在了哥特一方。在八年的辛苦征战之后,库斯劳终于坐稳了波斯的王位,对于进攻拜占庭,他完全不需要哥特人的邀请。东部的拜占庭军队因为意大利的战争已经被严重削减,他完全确信如果缺少贝利萨留的率领,他们并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当然,由他个人签订的“永久和平”条约确实为此带来了一点小问题,但库斯劳并不是会让一纸空文阻碍他荣耀和劫掠道路的人。于是他派兵突袭叙利亚,调动全部波斯大军,意图利用帝国在西方全力作战的可乘之机。 正如维提格斯所期望的那样,波斯人的威胁足够让查士丁尼感到惊骇,他过早地下令结束了在意大利的战争。没有人知道拉韦纳的围城战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查士丁尼也并不打算让他最优秀的将军继续与已经击败的敌人纠缠不休,更何况是在波斯已经直逼东方的情况下。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与维提格斯议和。以一半的财富作为交换,皇帝希望将波河以北的全部土地收归己有。 当两位使臣将查士丁尼的命令传达到贝利萨留的军营时,将军感到十分震惊。维提格斯只不过是一名手下败将,拉韦纳已经到了弃械投降的边缘。将军愤怒地试图同两位使臣解释情况,但他们也无法违背皇帝的指令。看到事态已经无法挽回,贝利萨留被迫选择屈服,但他拒绝签署条约。他绝不愿意在这样屈辱的条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查士丁尼并没有命令他这样做,他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抗议。 他众所周知的好运气再一次拯救了局势。因为惧怕贝利萨留的计谋,哥特国王拒绝相信这个条件的真实性,因此将之原封不动地送回拜占庭军营,表示他不会考虑此事,直到贝利萨留在条约上签字为止。贝利萨留则清楚地表明除非查士丁尼亲自下达命令,否则他绝不会在条约上签名,皇家使节不得不长途跋涉返回君士坦丁堡,请求皇帝做出答复。贝利萨留暂时摆脱了这些繁杂的琐事,他再明白不过地告诉哥特人,不会再有任何的让步,他的明确表态也浇灭了维提格斯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哥特国王派出信使借着夜色的掩护秘密进入拜占庭军营,提出了一个看似十分诱人的提议。假如贝利萨留接受复兴的西罗马帝国的王冠,拉韦纳的大门将立即敞开,哥特人也会马上对他俯首称臣。 极少有人能比贝利萨留更加清晰地看出目前局势的有利之处。过去的五年之中,他始终在意大利的土地上左冲右突,哥特人始终是背后的巨大威胁,但没有任何来自东部或西部的力量能够撼动他的地位。这次机会让他的大部分下属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动摇,但贝利萨留的忠诚始终如一。他假装同意了维提格斯的条件,在公元540年进入拉韦纳城,接受了哥特人的投降。街道两旁挤满了欢呼雀跃的哥特人,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一场阴谋已经悄然降临。贝利萨留写信给君士坦丁堡,告诉查士丁尼他的计划,宣告战争已经结束,意大利重新回归罗马帝国的版图。这场辉煌的、兵不血刃的胜利可谓完美无缺,贝利萨留对此感到惊奇不已,疑惑自己到底是取得了一场胜利,还是获得了上天赐予自己的一个巨大奖赏。在他看来,他征服拉韦纳的方式同其他无数征服战的不同之处只是方式迥异,本质并无差别,但接受哥特人的王冠 ——哪怕只是作为抗敌的策略——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导致皇后狄奥多拉的心中升腾起了郁积已久的恐惧。从此时开始,他们之间将不可避免地产生裂痕,狄奥多拉绝非易于宽恕他人罪责之人。 然而,贝利萨留本人对皇后心中的阴云尚且一无所知。接下来的一个月,马不停蹄的特使来到了他面前,将他召回君士坦丁堡,告知他库斯劳已经入侵。贝利萨留服从皇帝的召唤,携带着哥特人的全部财宝,以及惊魂未定的维提格斯和他的家人踏上了归途。直到船队停泊在港口之外,哥特人才意识到他们遭到了背叛。 将军到达东罗马时,发现事情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库斯劳率军直扑拜占庭的第三大城市安条克,为他接下来四个月的战争打下了良好的开局。皇帝的表亲杰曼努斯负责叙利亚的防御任务,他给波斯人送去了一大笔贿赂,让他们离开拜占庭边境,但之后他便陷入了困境,因此任性地决定放弃这座城市,令其自生自灭。负责保卫广阔城墙的6000名士兵只得在大军来袭时选择撤退,波斯人涌入了城市。 蓝党和绿党的街头领导者们试图挽回颓势,但他们面对强悍而训练有素的波斯士兵根本无计可施,可怕的大屠杀很快发生了。士兵们在各个街道来回穿梭,任意烧杀抢掠,当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抢光时,库斯劳下令烧毁整座城市,将所有市民卖为奴隶。波斯国王对拜占庭此时的颓败局势了若指掌,索性一鼓作气又向叙利亚进军。但当波斯人到来时,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库斯劳突然中止了前进的脚步。一位惊慌失措的波斯使臣被带到国王面前,气喘吁吁地建议他赶快逃走。“我见到了一位将军,”他说,“他打败了其他所有人。”贝利萨留此时正在东部进军。 将军的到来立刻使全军士气大振。贝利萨留得知库斯劳已经占领了叙利亚,但他并不想空等敌人打上门来。因为波斯人已经入侵了帝国领土,他必将对敌人以牙还牙。没有什么比劫掠更能鼓舞士气,波斯国王兴高采烈地踏上归途。然而库斯劳没能顺利回到他的故国,他惊恐地发现贝利萨留已经烧毁了通向都城泰西封的道路。与波斯的战争看似因为这大胆的进攻而画上了句号。 第十章 耶尔森氏鼠疫杆菌 不久,库斯劳匆忙率军返回,不顾一切地保卫自己的都城,但进攻却并没有发生。事实证明,在公元541年,无论是查士丁尼的统治还是拜占庭帝国本身,都达到了最鼎盛的巅峰。在西部,贝利萨留已经将非洲和意大利全部收复;在东部,他顺利打退了波斯人的进攻,现在几乎马上就要攻陷波斯首都。从汪达尔人和哥特人手中敛取的巨额财富被用于建造帝国各处的精美建筑。安条克城得到了重建,君士坦丁堡因为辉煌的建筑史奇迹——圣索非亚大教堂而锦上添花。哥特人已经推举出了他们的新国王,名为托提拉,但他们的王国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随着波斯人的分裂,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敌人能够对强大的拜占庭军队产生任何威胁。然而,当贝利萨留起航前往泰西封的时候,敌人已经到来了。 港口城市培流喜阿姆把守着尼罗河三角洲的最东端,曾经见证了众多古代世界最伟大的征服者,从亚历山大大帝到马克·安东尼。奥古斯都·恺撒曾经站在它的城墙脚下,伟大的庞培也在城门之前遭到谋杀。但这座城市最强大的征服者却是一群啮齿动物。到了查士丁尼的时代,它们已经和城市共存了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在公元前8世纪,亚述王西拿基立和亚述人不得不因为田鼠疯狂啃噬他们的弓弦和绳索而选择撤离。波斯国王冈比西斯二世显然很好地吸取了历史的教训,在派兵进军之前引来大批猫灭鼠,顺利地在6世纪占领了城市。然而,啮齿动物并不会永远销声匿迹,在公元540年的春天,它们卷土重来。 鼠类乘船从下埃及的港口进入,将携带传染病毒的跳蚤带进城市,致命的耶尔森氏鼠疫杆菌开始在世界范围内肆虐。这种病毒最为著名的登场事实上是在14世纪,当时人们为它引发的疫病起了非常可怕的名字“黑死病”。但6世纪的暴发——虽然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记忆相对模糊——或许更加严重。这种疫病像野火一样蔓延到亚历山大,这里也是帝国粮食的主要产地,又从那里传播到帝国的其他地方。 传染病的袭击起初并未引起警觉,但其传播的速度极其可怕。受害者一开始会感到头痛 ,身体一定程度上变得虚弱。如果病毒转移到肺部,所有的淋巴结都会疼痛肿胀,死亡在一周之内就会降临;如果病毒进入血液,患者的皮肤上就会长出连片的黑斑,一天之内便会一命呜呼。人们对这种传染病毫无了解,并不知道它是如何传播的,因此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通过人员流动和船运,这种疾病总是在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肆虐,有时候甚至会夺去当地大约四分之三人口的性命。 在君士坦丁堡,这种疫病未经抑制,4个月以来不断肆虐,带来了十分恐怖的死亡率——每天有1万人死于该病。死亡来得如此铺天盖地,墓地根本不够用,因此人们不得不将死者尸体扔进一座从未使用过的城堡,直到腐烂的尸体堆积得超过了城堡的高墙。人口骤减使城市几乎陷入了停滞状态,在这样巨大的负担之下日常生活的节奏难以维持。贸易几乎停止了,农民抛弃了他们的田地,幸存的少数工人也竭尽全力地逃离了瘟疫肆虐的城市。当疫情最终缓和时,饥荒和赤贫又紧随而来。 起初,灾难并未对贝利萨留造成太大影响,他始终驻扎在遥远的波斯边境。关于可怕疫病的传闻逐渐散播开来,但他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只有尽快结束与波斯之间的争端。然而此时从东方传来了消息,戏剧性地将局势彻底改变:查士丁尼本人也染上了疫病。 拜占庭军队瞬间陷入了混乱。查士丁尼并没有任命继承人,并且狄奥多拉多年以来一直在皇帝耳边散播着不利于军队的话语。如果查士丁尼现在去世,将军毫不怀疑她会罔顾军队中的意见,自己推举一位继承人。而军队上下一致认为贝利萨留是继位称帝的不二人选,如果狄奥多拉无视军方的权威,他们也绝不会承认狄奥多拉所做出的任何决定。 狄奥多拉贵为皇后,但却膝下无子,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无资格干涉国家权力。在几个月的独立治国之后,事态终于有了些许缓和,因为查士丁尼出人意料地有了恢复的迹象,这足以证明她的地位得以保全,然后狄奥多拉得知了将军在东方所做出的决定。皇后感到自己的权威遭到冒犯,因此十分愤怒,立刻急召贝利萨留回到都城。其他人或许可能因为表示忠诚而被宽恕,但她一直以来都认为贝利萨留只不过是垂涎皇位的一条毒蛇。最新传来的消息只不过是证实了她内心深处最阴暗的揣测。 虽然对此感到万分恼火,狄奥多拉仍然对自身的不利条件有着十分清晰的认识。皇帝和皇后曾经因为民怨沸腾引发的暴乱差一点被赶下皇位,在尼卡暴动中她距离被迫流亡只有一步之遥。贝利萨留与他人不同,他的威望如此巨大,如果把他投入监狱,不啻将自己置于被人民推翻的威胁之中。因此,尽管狄奥多拉想要设法将贝利萨留处死,她依然说服了自己采取其他办法剥夺他的权力、攫取他的财富,然后设法将他贬黜流放。 查士丁尼恢复了健康,发现整个帝国已经濒临崩溃。很有可能整个地中海地区四分之一的人都已经死于瘟疫,这些人本可能从军成为帝国的士兵,或者作为纳税人,他们的死亡无疑严重削弱了帝国的资源。唯一的安慰是波斯也遭受了同样严重的损失。库斯劳企图设法利用拜占庭此时的衰弱,派兵突入了拜占庭的国境。但入侵的唯一后果就是他自己的人民也被传染上了疫病,而且,他在回国的时候,也将病毒带到了波斯的其他地方。 西方的境况则要更加严重。没有贝利萨留,拜占庭的征服之路以令人恐惧的速度土崩瓦解。足够讽刺的是,查士丁尼本人很大程度上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畏惧一位从未动摇忠诚之心的将军的权力,因此决定任何人都不能行使最高指挥权,将意大利战役的领导权分裂为两派,分派不少于五个人进行指挥。这个愚蠢的决定导致拜占庭资源分裂,那些将军彼此争执、能力低下,终日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征服土地的目标则被抛诸脑后。 帝国的衰弱在最危险的时刻来临了。哥特人最终推举出了一位充满智慧的国王托提拉,他决心将自己的王国从前人留下的危急状况中拯救出来。他轻易地运用策略击败了陷入危机中的拜占庭,然后率军突入意大利,承诺将那里的人从帝国的沉重赋税中解放出来,让连绵不休的战火画上休止符。贝利萨留曾经以解放者的身份在欢呼雀跃中进入罗马,但现在是哥特人让罗马获得了解放。 不到一年,托提拉就已经让贝利萨留的大部分努力付诸流水,无助的拜占庭将军只能写信给查士丁尼,告诉皇帝他们已经难以继续守卫意大利。为了再征服之路他们已经做出了太多牺牲,此时此刻却濒临前功尽弃,查士丁尼幡然醒悟,开始采取行动。他不顾狄奥多拉的反对,再一次站到了贝利萨留一边。 贝利萨留本不应该受到如此羞辱,但有狄奥多拉在身边,查士丁尼也无法全心全意信任他的老朋友,这位将军只率领了4000人便前往意大利。当他到达目的地时,发现情势几乎已经无法挽回。他的军队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他手下的指挥官们也都情绪低落,当地的人民普遍对托提拉抱有同情,对拜占庭军队则充满了敌意。不必说对哥特人发起进攻,连保住这座城市都已经成了天方夜谭。 贝利萨留计划将意大利的中心紧紧控制在手中,但情势依然每况愈下。蛮族在边境的进攻越发频繁,士气颓靡的军队不要说保卫家园、与托提拉死战,反而更像是要向他缴械投降。自从这场瘟疫爆发,他们就从未按时领到过军饷,哥特人的征服似乎已经变得不可避免。贝利萨留的人员损失惨重,他担心自己不久便无法继续保卫罗马,因此用十分讽刺的语气给查士丁尼写信,阐述了目前凄惨的境况,乞求他能够增派更多的军队:“士兵们已经驻扎在此……他们陷入了不满、恐惧和沮丧;在敌人的喊杀声中,他们抛弃了马匹,扔下了武器……如果战争能够只靠我贝利萨留一个人取胜,那您的策略没有丝毫问题……但如果陛下您渴望征服,就必须马上做点什么。” 57贝利萨留这封恳切、坦率的书信说得十分清楚,如果不派出他曾经的精锐部队,就绝无可能力挽狂澜。 从这时开始,贝利萨留的请求为他带来了厄运。负责传递信息的信使决定在首都多享受一段时日,而不是直接将信件送进皇宫。直到寻觅到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并成婚之后,他才找到机会进宫面见皇帝,完成他的使命。第二个障碍则更加巨大。狄奥多拉并不希望贝利萨留与他曾经的精锐部队再度会合,而且此时也没有足够的资金为新的军队配备武器。一小部分援军被派去支援,但就像往常一样,这支军队人数太少,而且来得太迟。 贝利萨留没能从君士坦丁堡获得足够有力的支援,因此根本无法筹集足够多的兵力来击败哥特人,战争进入了绝望的僵局。罗马在两支军队的拉锯战中饱受摧残,遭到严重破坏,成为一堆荒凉可怖的废墟,几乎成为死城。58到了公元548年,贝利萨留在绝望中派出他的妻子安东尼娜回到君士坦丁堡乞求救援。瘟疫已经逐渐缓和,帝国的形势也在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因此将军希望现在能够得到人力和财力的支援,扭转哥特战事的局面。此次求援的另一个优势便是他的妻子相比上次毫不负责的送信人,自然是一位更好的信使。安东尼娜是狄奥多拉的密友,因此能够抛开那些面见皇后的繁文缛节,尽快地与她直接见面。安东尼娜到达了君士坦丁堡,她希望尽快与狄奥多拉会面,但却发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片阴云,查士丁尼已经彻底沉浸在悲伤之中。狄奥多拉去世了。 狄奥多拉曾经是早年尼卡暴动的危机岁月中一座坚实的壁垒,但作为帝国的实际领导者,她却同样是灾难的始作俑者。她确信贝利萨留同她自己一样具备政治头脑,因此她一直在影响自己丈夫的决定,暗中对付那个能够完成征服梦想的人。更糟糕的是,当查士丁尼濒临死亡时,她凭个人意愿在整个帝国范围内重新兴起基督一性论,正当矛盾冲突几乎要消失时,异教理论重新复兴了。59这一行为带来的后果比任何异族入侵都要严重,极大地削弱了叙利亚和埃及大部分人对帝国的忠诚。一个世纪之后,新的可怕敌人来袭,他们就像解放者那样受到了热烈欢迎,因为当地人急于摆脱来自君士坦丁堡的宗教压迫,东罗马帝国的大部分地区自此以后彻底脱离了与罗马的联系。 查士丁尼因为损失惨重而大受打击,在549年他又重新召回了贝利萨留,并再次像兄弟那样亲切地对待他。他紧紧拥抱这位多年以来一直最值得信任的老朋友,将他安置在一栋华丽的宫殿里,甚至立起了一尊铜质塑像来表彰他的功绩。面对这样的褒奖,贝利萨留并没有感到多么高兴,不久便选择退居幕后,但帝国的历史上很少有人像他一样应当拥有这所有的荣耀。如果没有贝利萨留,查士丁尼规模巨大的征服之战甚至只能是空想,帝国的版图会一步步缩小,国力将无可挽回地衰退,甚至很难在之后充满动荡的几个世纪中立足。 正如贝利萨留暗中所观察到的那样,托提拉包围了罗马,军费不足、士气低落的守军长期以来只能以马肉充饥,他们已经彻底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于是只做了象征性的抵抗,便打开了城门。随着这座古代都城的陷落——这也是自从战争开始后这座城市第四次易主——查士丁尼最终明白了只有他彻底信任一位将领,全体将士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意大利的战争才能够胜利。他将纳尔西斯叫到面前,全权委任他带领大军出战。 纳尔西斯如今已经年过七旬,作为最高指挥,他确实不是个合适人选,12年前的尼卡暴动中,他曾下令屠杀了几千名手无寸铁的平民,这也是他唯一的军事指挥经验,贝利萨留也在随后失去了米兰。但纳尔西斯却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外交官,他毕生都投身于帝国宫廷斗争的惊涛骇浪之中,整个帝国上下还没有任何人能做得比他更为出色。在皇帝看来,年龄构不成任何问题。他本人也已经接近70岁,如果年龄没有消磨掉他的能量,他自然也不认为这对于新将军而言会构成障碍。 纳尔西斯得到了他的前任曾经未能得到的全部援助,当然,胜利也本应属于贝利萨留。他所带领的船队人数是之前的将近十倍之多,同时也带上了全部的钱财,这些钱财属于那些长期苦战的拜占庭守军。当他到达意大利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人们纷纷聚集到他的旗帜之下,军队的人力得到了极大的扩充。 正当最大的运输船停泊在帝国港口之时,两位使臣来到君士坦丁堡,为皇帝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们来自西哥特统治下的西班牙,宣称那里已经发生了大规模暴乱,罗马人站出来向蛮族国王发起抗争。在一位名为阿塔纳吉尔德的智慧领导者的指挥下,反抗力量如今已经占据了科尔多瓦,如今他们正期盼帝国的帮助,希望能够占领塞维利亚。 几乎其他所有人都希望运气最好的人能够彻底拒绝这个荒唐的主意。帝国的物资供应已经濒临枯竭,军队彻底陷入了意大利战事的泥沼,当务之急就是让相距遥远的行省远离过分扩张的交通和运输线。但查士丁尼却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他立即对此表示同意。西班牙是最后一个由基督徒组成却由阿里乌派的蛮族国王统治的国家,对拜占庭而言,宣告自己才是信仰之战的胜利者,这是再容易不过的。查士丁尼认为西班牙人民必然会起来反抗他们的异教统治者,这就为他最终征服整个半岛建立了一座非常完美的桥头堡。 那些曾经认为纳尔西斯过于年老,无力领导一次军事行动的人,如今都为查士丁尼派去领导西班牙远征的将领而折服。利贝里乌斯已经年近九旬,但他有着十分丰富的经验,尽管他已经年老,但依然是指挥官的不二人选。这位极富谋略的将军只率领着一支区区几百人的军队,但他不久便将西班牙人收归己用。刚踏上西班牙的土地,他便迅速支援阿塔纳吉尔德,征服了塞维利亚,但当叛军领袖自立为王并要求拜占庭军队撤离的时候,这位精明的将军拒绝了。他谋划了一场十分完美的游击战,计划策动当地罗马化的人民反抗他们的阿里乌派君主,之后重新征服整个西班牙南部。 纳尔西斯与利贝里乌斯在同月起航,开始了向罗马的长途进军。当托提拉听说拜占庭帝国的军队领导者居然是一名宦官,并且蛮族法兰克人已经大举进军北意大利时,他尽情地嘲笑自己的对手,希望这些法兰克人能帮他彻底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然而,哥特人不久就发现,纳尔西斯虽然身躯衰老,但是拥有智慧的头脑,他的军队沿海岸线行进,不费吹灰之力就彻底避开了法兰克人的进攻。 在古老的罗马小镇布斯塔·加洛鲁姆附近,纳尔西斯与托提拉狭路相逢。经过十分激烈的战斗,拜占庭军队将哥特军队彻底消灭,国王也在战争中被杀。饱经风霜的罗马城向拜占庭军队敞开大门,纳尔西斯将城门的钥匙及托提拉装饰着珠宝王冠、黄金铠甲、鲜血浸染的礼服,一起带回了君士坦丁堡,作为自己胜利的见证。 正在纳尔西斯乘胜追击,集中力量将哥特残余力量彻底逐出意大利疆土时,查士丁尼已经准备发动对西班牙的征服之战,但随后瘟疫再次袭来,彻底打破了他的计划。6个月的时间内,瘟疫肆虐,导致本已经风雨飘摇的帝国雪上加霜,皇帝被迫放弃了他继续征服的计划。似乎是为了证明拜占庭经受的苦难尚且不足,同年,一场地震导致圣索非亚大教堂祭坛上方的一半穹顶彻底塌陷。不久以前,整座教堂的修建仅仅用了6年时间,却似乎过去了极为漫长的时光,现在帝国财政捉襟见肘,5年之后,穹顶部分才彻底修缮完成。 帝国仅存的财力如今都用于修缮最为重要的防御工事。然而现在根本无力找到足够的人力来填补因战争和瘟疫而减少的人员空缺,因此查士丁尼只能将军力大规模缩减,更多地采用金钱而不是战争的手段去对付帝国的众多敌人。在他的统治刚刚开始时,军队人员的数量超过了50万;如今,人数锐减到区区15万。因为帝国的边境几乎扩大了一倍,军队人员锐减导致没有足够的兵力来戍守全部边境。公元559年,查士丁尼策划的危险游戏终于令他自食其果,一群匈人越过荒芜的边境,距离君士坦丁堡仅剩下30英里。 由于城墙十分坚固,这座城市一直以来安全无虞。但曾经轻松击败哥特和汪达尔王国的皇帝却要在此时此刻躲藏在城墙之后,目睹小小一支蛮族军队在城郊肆意作恶,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然而对于查士丁尼而言,不幸的是他此时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去惩罚这些无耻的野蛮人,不过,此时城中却还有一位赋闲在家的将军。查士丁尼再一次将这位伟大的将军召到面前,就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赋予他最后一项使命。 自从这位将军远离战事以来,已经过去了10年时间,但贝利萨留的智慧却丝毫未曾减少。他临时拼凑了一支几百人的军队,由卫兵、退伍老兵和新兵组成,通过精心策划的伏击战术严重削弱了匈人的兵力,甚至还策划将这些入侵者一直驱逐到边境之外。自从狄奥多拉去世之后,这位将军的过人本领再一次令查士丁尼感到了恐惧,那些曾经的回忆重新聚集到他的眼前,占据了他的心灵。出于一时激起的不光彩的嫉妒之心,皇帝突然解除了贝利萨留的指挥权,选择自己亲自指挥军队。这位如今已年过五旬的伟大将领再一次选择了默不作声地退居幕后,目睹着另一个人将本应属于他的胜利果实据为己有。查士丁尼的指挥策略或许不像他的监视对象那样突出,但依然取得了一定效果。在用钱财贿赂匈人,让他们退出国境之后,皇帝设法煽动一个敌对部落去入侵他们的家园。这确实不能说是一场精彩的胜利,但依然有理由为之庆祝。帝国最终恢复了和平。 在查士丁尼余下的统治时间里,帝国一直维持着和平。贝利萨留自此再未受到召唤,但他的寿命足够长久,得以目睹纳尔西斯在维罗纳粉碎法兰克大军,为这场漫长、血腥的意大利征服战画上了句点。或许当这位将军目睹自己效忠的皇帝的梦想最终实现,他也能够感受到某种意义上的慰藉。虽然最终插上胜利旗帜的人是纳尔西斯,但这并不妨碍贝利萨留感到由衷的欣慰,因为自己毕生的辛苦征战让查士丁尼的梦想开花结果。不论发生何事,这位将军的忠诚之心从未有过丝毫动摇,他默默忍受着所有屈辱不公,始终充当着查士丁尼最为忠实可靠的仆人,而他本拥有将这位皇帝彻底推翻的实力和才能。60查士丁尼此后的生命仅仅延续了8个月,他在83岁高龄的时候于睡梦中寿终正寝,这一天是公元565年的11月14日。61 很少有皇帝像查士丁尼这样,为自己的帝国霸业如此鞠躬尽瘁。事实上,他时常在深夜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巨大皇宫中来回踱步,这个场景已经令人习以为常,以至于那些皇宫中的仆从为他们的皇帝起了“无眠者”这样的称呼。在查士丁尼38年的统治生涯中,帝国政府机构、法律系统和经济发展都有了巨大的进步,帝国都城如此深刻鲜明地刻下了查士丁尼的痕迹,至今仍未完全消失。除了图拉真和奥古斯都,查士丁尼治下所扩大的帝国版图面积超越了任何一位皇帝,他的军队所到之处,最终所有国家都重新臣服,整个地中海重新成为罗马帝国的内海。从安条克到罗马,所有城市都是一片光辉壮丽的景象,令人叹为观止,在这众多辉煌之中最为出类拔萃的自然是圣索非亚大教堂的金色穹顶。无数个世纪以来,这座建筑依然伫立于此,光辉闪耀,依然是查士丁尼统治时期最为有力的历史证明,无时无刻不在向1500年之后的我们见证着拜占庭最辉煌的历史时期中的不朽荣光。 查士丁尼人格上的失败或许阻碍了他对伟大将军的全心信任,但这仅仅是减缓了他迈向成功的步伐。他获得的成功是十分惊人的;无数城市因为耳闻他的威名而战栗,无数傲慢的国王、敌方的将领心怀谦卑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但最终,他的伟大梦想遭受了挫折,不是因为过度膨胀的野心,却是因为一群传播恶疾的老鼠。 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的真相越发清晰,相比带来新时代规则的胜利先驱,查士丁尼更像是旧时代里闪耀着的最后一道余晖。整个帝国再也未能出现这样一幅梦想中的强盛统治的图景,也再未有任何一个以拉丁语作为第一语言的人坐上皇帝的宝座。尽管查士丁尼拥有巨大的能量和过人的勇气,古罗马帝国的辉煌岁月依然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疯狂肆虐的黑死病夺去了四分之一人口的生命,导致查士丁尼的再征服梦想化为泡影。新的疆土本应为帝国带来更多的财富、更安逸的生活,然而事与愿违,随着疾病的传播,疆域扩大的同时帝国却缺乏相应的人力和财力去守卫新的土地。为了凭借日益稀缺的资源维持这样广阔的帝国版图,查士丁尼和贝利萨留两人的才智和能量都是不可或缺的——他们是拜占庭帝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两块无价瑰宝。 第十一章 波斯战火 查士丁尼的统治表面上为拜占庭带来了无限荣光,因而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辉煌将逐渐逝去,并为他表示哀悼。人群安静地聚集到街道上,围观这场葬礼的举行,同时谴责苛捐杂税带来的悲惨生活,以及瘟疫造成的破坏。那些诡计多端的贵族则蜂拥进圣使徒教堂,观看葬礼仪式,但他们心中唯有狂喜,庆幸压迫他们的统治者终于消失,主持仪式的神父宣布将这位皇帝安葬,心中也不禁感到窃喜,因为皇帝的妻子曾经对教会横加干预,导致了旷日持久的宗教分裂。甚至为他规模宏大的斑岩陵墓充当守卫的卫兵们也无法对这位经常拖欠军饷的皇帝抱有多大的好感。 虽然诸多问题依然存在,历任皇帝仍然成功地将拜占庭塑造成了人类文明的伟大灯塔。圣索非亚大教堂的建筑奇迹来源于数学上的伟大进步,不久便催生出了繁荣发展的众多学院,致力于在这一领域有所建树。在拜占庭,不论男女都能接受初等教育,得益于查士丁尼统治的稳定,几乎社会的每一个阶级都能够接受教育,识文断字。帝国各地的众多大学将绵延一千年之久的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哲学传统发扬光大,公共和私人图书馆都致力于编纂众多伟大科学家的古代文献。 受制于蛮族统治之下的古老西方行省却与此相反,很快便陷入了黑暗时代的残酷肆虐,高度发达的城市生活逐渐在记忆之中彻底消逝。读书识字的人急剧减少,人们都在痛苦的挣扎中寻求生存,教育也因此成了无法负担的奢侈品,如果没有教会的存在,教育的机会很有可能就此完全消失。书写能力依然是很有价值的,偏远地区的修道院中,学习的火苗还依然在微弱地闪烁。但在整个西方,贸易活动濒临中止,城市规模锐减,辉煌的公共建筑也大多年久失修,几近完全损毁。 东罗马则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依然维持着繁荣的商业中心的地位,拥有众多富裕的乡镇,构成巨大的网络,彼此之间由罗马空前发达的道路系统相连接。从远东地区来的商人携带着香料和丝绸,遥远的北部则运来琥珀珍宝,这些商人熙来攘往,四处奔走,在繁忙的港口来来去去。工匠创造出了无与伦比的精美珐琅技艺和金银丝精工艺品,以及珠宝和照明技术。在小亚细亚和希腊的海岸上,技艺高超的工人采集小型贝壳,从中提取珍贵的紫色染料,新兴的国家丝绸制造工业在君士坦丁堡逐渐繁荣。62不论城市的规模大小,专业技术人士分属于不同的工会,学院里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学生,小贩挨家挨户向不愿挤在街上的主妇兜售陶制品。 在各种宗教节日和国家假日中,很多地方都会举办上层阶级的奢华聚会,而社会的众多底层平民也能够在各种消遣场所自娱自乐,包括酒馆、餐厅和小型剧场。乡村生活则继续充斥着数个世纪以来一成不变的旋律。农民在田间忙碌奔走,照看他们的葡萄园和花园,村民则在公共农场里劳作。到了晚上,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会回到家中,和他们的妻子儿女一起享用一顿包括面包、蔬菜和谷类的晚餐,通常还包括煎蛋卷和各种各样的奶酪。更加富裕的人家能够享受到肉类,包括野兔和禽类,腌猪肉和香肠,甚至是羊肉。甜点则包括葡萄叶包裹的肉桂、醋栗,以及混杂了坚果和蜂蜜,或是夹杂果酱的酥饼。拜占庭的居民并不像蛮族人那样将面包直接涂抹上动物脂肪,他们喜欢用面包蘸取橄榄油,肉类则要和新鲜的鱼、水果和多种多样的葡萄酒一起享用。他们的名言是,要想评判一个人的价值,就请看他的餐桌。 然而,随着6世纪进入尾声,不祥的征兆又开始浮现端倪。构成中产阶级的商人、工人和小地主阶级因为战争而遭受严重影响,频繁的暴乱也破坏了商业贸易。自然灾害频发,再加上他们的财产被没收充军,农民的生活变得越发艰难,不得不时常向他人借贷,而他们通常无力归还债务。贫困阶级的规模大增,他们试图逃离土地、躲避债主,那些留下来的则不得不卖身为农奴还债。小农场开始消失,被那些张开贪婪血盆大口的贵族阶级大地主所吞噬。计税基数大规模缩小,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地主乐于采取各种各样的避税措施,中央政府被迫恢复更加严酷的收税制度来保证国库拥有足够资金,但这些严苛的措施却并没有收到多少成效。因为国库长期空虚,查士丁尼之后的历任皇帝根本无力为人民谋求福利,并且对沸腾的民怨置之不理。 艺术和科技的发展在查士丁尼的时代达到了巅峰,但此后也随着帝国国力的衰退而放缓了脚步。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修筑华丽的建筑或花时间进行考察;所有资源都必须用来维持最基础的生存需求。然而,甚至这最基本的需求都不过是勉强维持悲惨的生活。查士丁尼的征服战争掩盖了他的外交策略上的睿智,以至于他之后的历任皇帝都缺乏谋略,将战争视为第一选择,而非不得已而为之。他们认为只有不可战胜的帝国才能够带来崇高威望,因此纷纷迫不及待地将国家拖入战争的泥沼,而国力几乎无法负担这样的连年征战。肆意践踏他们田地的军队是否身披拜占庭的盔甲,对于那些在乡村地区勉强谋生的悲惨农民,几乎没有区别。最终的结果总是一样的:他们的收成被夺走,他们的田地被掠夺,他们的牲畜也无影无踪。他们对千里之外的拜占庭统治者谈不上有多少忠诚之心,如果有哪位僭越者承诺能为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地投入他的麾下。地方上开始大规模地爆发叛乱,皇帝此时发现面对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忠诚二字也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 查士丁尼曾经夸口说他的帝国能够从大西洋横跨黑海,但在他辉煌帝国崛起的过程中,也同样曾面临四分五裂的局面。他的再征服之路将北非、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众多土地收入帝国版图,然而这种局面充满了危机和混乱,那些新的领土由贫瘠荒芜的土路彼此隔离,其与帝国其他地界间的联系也脆弱不堪。罗马世界的庞大疆域在瘟疫肆虐、外敌入侵和宗教矛盾之下土崩瓦解,而边境则逐渐与君士坦丁堡中心地带缓慢分离。 为了保证国家统一,这个庞大的帝国需要一名具备远见卓识的领导者,但5世纪末那些坐在拜占庭皇位上的皇帝却通通目光短浅,与查士丁尼相比既缺乏智慧,也不够强硬,他们完全没有能力运用策略手段,在帝国的众多敌人之间维持微妙的和平。他们经常会采用查士丁尼并不受欢迎却十分有效的政策以解决暂时的人民矛盾,这些目光短浅的政策也导致帝国在一代人的时间之内就沦落到崩溃瓦解的边缘。历史已经反复证明,凭借着一时利益去统治国家,会带来何种可怕后果。 到了6世纪末,用无数鲜血和金钱堆积而成的再征服之路已经被完全抛弃了,帝国如今的策略是全面收缩。63在君士坦丁堡,一名名不正言不顺的疯狂篡位者福卡斯攫取了皇位,巴尔干地区也在斯拉夫人的大举入侵之下沦陷。忍无可忍的军队士气低落、四分五裂,根本无心为萎靡腐败的政府作战。任何逃过帝国税务官贪婪之手的财富都流进了蛮族铁骑口袋里的无底洞,这似乎已经成为常态。难民蜂拥进城市,贸易几乎全面中断,杂草和废墟吞没了曾经富庶的农田。帝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再值得信赖,曾经的荣耀深埋在记忆的尘埃里。 帝国仅剩的安全地带是富饶的北非海岸。在温暖阳光的普照之下,商人们继续无忧无虑地在港口中来来往往,农民们在小麦田里劳作。这里远离暴乱和长期动荡的旋涡,帝国其他地区的繁荣景象几乎已经被破坏殆尽,君士坦丁堡有很多人开始将此处视为唯一的逃生地。元老院对他们爱好血腥征伐的皇帝感到极度厌恶,因此秘密写信给北非总督,催促他率领大军前来,将帝国从这场噩梦之中解救出来。 当这封信到达迦太基城时,总督对信中的内容十分感兴趣。他在这片安逸的乐土上居住了太久,无论如何,他认为自己已经年老体衰,不适合四处奔波,因此派出自己的儿子希拉克略带领北非船队,代替自己夺取王位。 这位年轻人知道自己必须迅速行动。过去的每一天都让整个帝国进一步跌入毁灭的深渊:此时君士坦丁堡正集中全部精力展开一场大清洗,用血腥屠杀剿灭可疑的不同政见分子,波斯国王库斯劳二世利用这个绝佳时机大举入侵。波斯军队只遇到了士气低迷的帝国军队象征性的抵抗,之后便迅速进入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深入拜占庭腹地,甚至已经扩张到埃及。不久之前,从拜占庭的城墙上望去,能够看到波斯的营火;随着恐慌席卷整个都城,瘟疫卷土重来,预言中可怕的世界末日到来了。 正是在此时,随着都城的人民陷入狂热,希拉克略到达了帝国的港口,巨大的旗舰缓缓停泊靠岸。看到如此巨大的船队,一名君士坦丁堡的暴民私刑处死了前任福卡斯,并将其残缺不全的尸体在都城的街道上拖行。希拉克略在饱经战火破坏的宫殿中小心翼翼地前进,审视着这濒临破裂的帝国。拜占庭已经失去了将近一半的国土,所剩下的也只是衰朽和贫穷,但它深刻的根基依然存在,希拉克略已经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过去的帝国已经彻底消逝——但这丝毫不会动摇他的信心。他的使命是建立一个全新的帝国——舍弃过去,拥抱未来。拜占庭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帝国宫殿之外漫无目的游荡的人群沐浴在公元610年10月的阳光中,等待着一睹他们新皇帝的荣光,但对此并不抱多么明确的期待。他似乎来自神秘之地,就好像他们旧时异教神话中的雅典娜,从天父宙斯的头颅中诞生。他周身环绕着胜利的光环,不可否认,他的外表足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希拉克略大约36岁,满头金发,身穿光亮的铠甲,身上没有一个地方看起来不像一位君王,就好似一位新的阿喀琉斯诞生在了拜占庭的黑暗时代中。这位新皇帝精力充沛,执政勤勉,甚至在最为绝望的境地中,也有鼓舞人心的能力,他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拯救帝国的伟大使命中。 新皇帝所要面临的挑战是十分艰巨的。曾经十分强盛的帝国军队在敌军面前好似一盘散沙,希腊已经在斯拉夫人的大举突进之下彻底沦陷。大批难民涌入君士坦丁堡,不久坏消息随之而来,他们对此感到难以理解。起初只是时而传来怀疑的低语,但消息就像熊熊燃烧的燎原之火一般扩散开来。圣城耶路撒冷已经落入波斯人之手,圣物真十字架也已经遭到泰西封的火神崇拜者的掠夺。64耶路撒冷的所有男性居民都已经遭到屠杀,女人和孩子全部被卖为奴隶。 自从西哥特人洗劫罗马城以来,帝国还未曾遭到如此巨大的灾难性打击。全知全能的上帝显然已经收回了他的庇护之手,允许异端掠夺基督教世界最为神圣的圣物,如今拜占庭因为曾经的狂妄自大而遭到了惩罚。波斯军队所到之处,一切抵抗土崩瓦解,走投无路的居民只能四散奔逃,逃离这可怕的强大敌人。波斯国王一路高歌猛进,将触角伸向埃及,公元619年,他开始了吞并埃及行省的计划,夺取帝国最为重要的粮食产地。延续六个世纪之后,获得免费面包的日子画上了句号。从此之后,君士坦丁堡的市民不得不从色雷斯运来小麦——就像其他货物一样,付钱才能购买。末日似乎马上就要来临,随着强大的波斯敌人兵临城下,希拉克略制定了十分明智的策略,抛弃君士坦丁堡,将都城转移到他的家乡,北非迦太基。或者可以说,至少他曾经做出过这个决定。当惊恐万分的人民请求他留下来的时候,希拉克略机智地表示同意维持现状,因为他们曾经发誓接受需要做出的任何牺牲。 希拉克略已经从过去的五十年中学到了足够丰富的经验。他是在人民欢呼的浪潮中登上皇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采用墙头草般的政治策略就能行得通。帝国如今的形势可谓危如累卵,他明白前方的路途漫长而艰险,并且危机四伏。就他个人而言,缺乏足够的军事经验,手下没有能力强大的官员,没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最重要的是缺乏资金。帝国的财政已经彻底崩溃,甚至无法为士兵偿付已经十分微薄的军饷,更没有能力雇用花费高昂的雇佣兵。如果事态真的有任何恢复的希望,资金无疑才是最为关键的资源,为了得到财政支持,他第一次选择向教会求助。 理论上来讲,教会的牧首和皇帝处于同一个神圣意志的两端,皇帝是上帝的国度在俗世的精神领袖和世俗执行者,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时常处于一定程度上的敌对状态,因为双方都在试图躲避对方的干扰。皇帝受政治现实的驱使,需要一位行事圆滑的牧首,但教会通常对皇帝充满警觉,不惜花费巨大代价提醒皇帝他们的地位不容忽视。帝国的角色是人为实现的,并非凭空创造出来的,教会的政策和来自牧首的嫉妒让他们对自己的理事会保持着高度戒备,拒绝一丝一毫来自帝国的干涉。保证这样的制度毫无疑问需要长期保持绝对的警觉,但这也导致了有时教会和国家无法在合作的同时信任对方。 当希拉克略与牧首塞尔吉乌斯会面,并且将紧急形势一一告知,牧首当即答应将教会的全部财富如数交出,并且将一批数量巨大的金银盘也上交给皇帝。这一举动显得尤其震撼人心,因为希拉克略曾经违反了很多宗教戒律,最近又迎娶了他的外甥女玛蒂娜。牧首已经机智地洞察了这一切有失检点的行为,但鉴于国家处于危难之中,他决定慷慨奉献,暂时解决帝国的财政危机。 这样的合作态度在西方本来也可能发生,西方的教皇已经失去了他的皇帝,神圣与世俗的分歧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教皇被迫将皇帝的皇冠和教皇的三重冕同时戴在自己头上,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将教会引入与国家权力直接斗争的境地。欧洲的国王致力于在处理国家事务时抵抗来自教皇的干涉,同时教会也在与世俗之心斗争的同时维持自身的影响力。双方的斗争即将成为整个西方历史的决定性矛盾,同时使东方——原本发挥的作用尚未消失——不可避免地逐渐疏远。 教会和国家间的合作或许能够让皇帝变得更加富足,但对东罗马帝国境遇悲惨的人民而言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农场仍然在烈火中燃烧,人民继续遭到屠杀或被卖作奴隶,没有军队拥出那黄金大门,来保卫这些被围困的人民。他们只能滞留此地,自生自灭,诅咒那些残忍的波斯人,皇帝似乎已经抛弃了他们,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挣扎求生。 然而,希拉克略并未忘记他的人民。他只是酝酿着自己的计划,不希望仓促行事。帝国的军队如今四分五裂,士气低落,将他们派去对抗波斯人无异于自寻死路。军队必须经过系统的重建,只有当一切时机彻底成熟,他们才能够出动去保卫帝国。在漫长的十年时间里,希拉克略近乎顽固地抵抗住了人民的乞求、朝廷中鹰派人员的进言,以及波斯人一次次试图将他驱逐的行动。君士坦丁堡的大门让他可以高枕无虞,在彻底准备好之前,他绝不准备冒任何可能的风险。 公元622年的春天,希拉克略的计划终于时机成熟。这个计划是他权力的确切证明,在这漫长的若干年中,尽管帝国疆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却并没有人呼吁他退位,也没有僭越者试图起来反抗,取代他的位置。虽然内心依然充满紧张和焦虑,但这位皇帝的信心从未动摇,并且这种信心非常容易感染他人。最终,他率领着一支军队迈出都城的金色大门,这支军队士气高昂,盔甲闪亮,内心充满自豪,要去保卫他们的同胞。 在与波斯的战争中,拜占庭一直以来保有的优势便是对海洋的控制权,希拉克略在最大程度上利用了这项优势。他选择在伊苏斯登陆发动了一次奇袭,该地区也是将近一千年前亚历山大大帝彻底击败早期波斯帝国的地点。这次战役可谓是破釜沉舟的一战。希拉克略很清楚,如果他失败了,帝国便会彻底毁灭,不过他已经有了牺牲一切的勇气,他甚至带上了他怀孕的妻子玛蒂娜。波斯军此次派出的是他们最为著名的将领,曾经征服过埃及,但军事经验不够丰富,曾经是希拉克略的手下败将。波斯军很快在拜占庭军的冲击下溃败、乱作一团,据当时所记载的说法是,“好像一群山羊”。拜占庭军的士气一路高涨。波斯人毕竟并非不可战胜。 当军队在卡帕多西亚过冬时,希拉克略用自己的精神鼓舞全军上下,每日组织士兵进行日常训练,并不断为他们灌输坚定的信念。他告诉士兵们,他们是受尊敬的勇士,为了真理而与异教徒作战,这些异教罪人烧毁他们的庄稼,杀死他们的孩子,侮辱他们的妻子。而即将到来的春天就是报仇的良机。重新复兴的拜占庭军进入到今日的阿塞拜疆,也就是波斯琐罗亚斯德拜火教的中心地带,选择向耶路撒冷发起复仇之战,烧毁火神庙,洗劫了琐罗亚斯德的诞生地。 波斯国王库斯劳二世对此感到恐慌,但从这个春天开始,他的心中开始酝酿全新的计划。波斯帝国疆域广阔,如今希拉克略已经深入波斯腹地,比之前的任何一位罗马指挥官都前进得更远。拜占庭军队人数众多,并且远离家园,很难维持及时的战争供应,或许国王可以利用这一点作为自身的优势。库斯劳二世集结了一支5万人的精锐部队,任命一位名为沙欣的将军带兵,命令他彻底摧毁希拉克略的力量,并且警告他失败的代价就是他的性命。库斯劳二世十分肯定拜占庭军一定会被牵制,于是便联络了蛮族阿瓦尔人,请他们在对君士坦丁堡发动的进攻中提供支援。 希拉克略如今正面临着他整个人生中最为艰难的抉择。如果他选择紧急返回、保卫都城,就会失去赢得整场战争的最佳时机,使过去4年来所有努力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另一方面,假如他原地不动,君士坦丁堡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想到的解决方法是将整个大军分为三路,一路紧急返回,保卫君士坦丁堡;第二路交由自己的兄弟狄奥多尔率领,与沙欣奋力作战;最后一路,也是人数最少的一路,由他本人亲自率领,控制住亚美尼亚与高加索山脉,对防守薄弱的波斯本土发动袭击。 希拉克略对君士坦丁堡的防御措施信心十足,为了鼓舞君士坦丁堡守军的士气,他的信件像雪片一般飞来,巨细无遗地讲述他成功抵御敌军的每一个细节。有了皇帝的来信,知道皇帝并没有放任人民自生自灭,尽管城墙外面就是8万蛮族大军蠢蠢欲动,拜占庭守军仍然士气高昂。城内的每一名居民都欢欣鼓舞,轮流出力守城,或是为守城的士兵提供物质支援,每一天,牧首都要在城墙上巡视一周,手中高高举起一幅城市守护神圣母马利亚的圣像,就好像圣母的低语能够将恐惧传进那些蛮族的内心之中。65 似乎这座城市真的蒙受了神圣的庇护。日复一日,攻城机对城墙的猛攻毫无作用,进攻一方开始产生了紧张的气氛,也影响到了蛮族和波斯之间的联盟关系。当消息称希拉克略的兄弟狄奥多尔率领的拜占庭军与沙欣的军队狭路相逢,拜占庭大获全胜时,阿瓦尔人沮丧万分,选择了放弃进攻。66他们强大的攻城机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的波斯盟军也束手无策,每一次精心策划的进攻都被一一瓦解。这座城市好像真的受到了神圣的庇护,因此坚不可摧。阿瓦尔人扔下了武器装备,离开了这受诅咒的城墙,在狼狈撤离的过程中烧毁了几座教堂以宣泄愤怒。 波斯军好像一夜之间就陷入了彻底的溃败。几年之前,他们还在攻占君士坦丁堡的边缘,如今他们的军队却溃不成军,不得不全面撤退。在尼尼微古城外,他们发起了最后一次绝望的进攻,打算阻拦希拉克略,但在一场持续11小时的血腥战斗之后,皇帝彻底歼灭了波斯军队,同时在一对一的决斗中杀死了波斯指挥官。 这场战役之后对泰西封的疯狂洗劫彻底为整场战争画上了句号。希拉克略的军队掠取了不计其数的珍宝,因为数量过于巨大,无法完全携带,许多珍宝被付之一炬。库斯劳二世被迫征用妇女儿童作为自己的守卫,但如今他已经因为这场毁灭性的灾难受到所有波斯人的斥责,根本没有人愿意为他出战。67波斯人愤怒的矛头转向了他们的国王,军队和民众同时发起了叛乱,他们的力量是十分可怕的。库斯劳二世被迫躲进了不祥的黑暗之塔,在那里他储存了足够的食物和水,能够在漫长的时间里品味失败的痛苦。当他忍受不了这一切,被带出塔外时,被迫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在他面前被处死。当他的最后一个后代也被处死之后,这位国王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他被弓箭射穿,在漫长的痛苦中死去。 这场战争摧毁了波斯的势力,新国王沙赫尔瓦拉兹立即向拜占庭求和,贡献出全部占领的土地,并且释放所有俘虏,将真十字架归还拜占庭。为了做出最终的投降姿态,他甚至请拜占庭皇帝做自己儿子的监护人。希拉克略瞬间收复了在漫长年月里丧失的国土。与波斯长年累月的争斗画上了句号,拜占庭帝国从此摆脱了大敌的阴影。 元老院对他们光辉伟大的皇帝致以狂热的赞美,为他献上“西庇阿”的封号,当他胜利归来,接近都城时,发现全城的人民都蜂拥而出,热烈地迎接皇帝班师,他们挥舞着橄榄枝,欢呼雀跃。68人民高唱着赞美诗,将皇帝抬进城内,随之进入金色城门的是真十字架,漫长的队伍中甚至还有首次在拜占庭出现的一头大象。在进入圣索非亚大教堂之后,人民目睹着他们得胜归来的皇帝高举起十字架,放在高高的祭坛上方。自希拉克略离开君士坦丁堡,已经整整过去了6年时间,但如今他载誉归来,重新坐上了最高的宝座。他将帝国从灭亡的边缘拯救出来,击溃了强大的波斯帝国。真十字架被重新放入神龛,皇帝的大敌已经彻底溃败。毋庸置疑,这是新时代到来的黎明。 希拉克略恢复了帝国曾经的荣光,至少从表面上看,帝国恢复了古代世界的传统。一位希腊或意大利的旅行者能够从直布罗陀海峡穿越北非和埃及,到达美索不达米亚,全程都能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温暖。不同的地域确实存在差异,但这些城市已经逐渐罗马化,选择帝国的希腊语作为自己的语言,文化也在全面步入希腊化时代。大部分城镇都有着类似的规划格局,分布着华丽的公共浴室,能够洗去旅途疲惫的尘埃,导水渠和竞技场星罗棋布。生活或许依然存在混乱和不安的景象,但相较强大的罗马军团第一次踏足此地、留下建筑痕迹的时候,情形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然而,重要的变化也同样存在。甚至在学术圈内,也很少有人现在依然使用两种语言。拉丁语如今被广泛认为不适用于极端复杂的论辩,尤其是神学论辩,数个世纪以来,拉丁语已经在东罗马逐渐消失。如果西方的官员来到拜占庭办理公务,必须使用当地希腊语的常用语手册作为辅助,但东罗马一方却不会这样做。文化的差异只是单向地发展,虽然希腊的思想依然传播到西方,但在东罗马,拉丁语的经典,包括维吉尔、贺拉斯和西塞罗的著作却无人翻译,鲜有人知。到了希拉克略的时代,很少有人能懂得书写帝国法律的古代语言,皇帝醉心于军事成就,对其他事情则不甚关注,因此彻底抛却了古老拉丁文化的束缚。希腊语如今是帝国的官方语言,甚至帝国的名称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从奥古斯都到希拉克略的每一任皇帝都被尊为恺撒和奥古斯都,但在此之后的他们统一被称为“巴西琉斯”——希腊语中对皇帝的称呼。69抛弃过去是非常惊人的举措,但却显然有些为时过晚。拜占庭帝国如今已全面希腊化,在一代人之内古老的帝国语言便彻底灭绝了。 公元630年的春天,希拉克略启程去耶路撒冷朝圣,赤脚走向君士坦丁的圣墓教堂,将真十字架归还圣城。他在人民的欢呼声中感到春风得意,但不久他便发现他对波斯的胜利也带来了熟悉的阴影——宗教纠纷。叙利亚和埃及自始至终都坚持基督一性论,重新归入帝国版图也导致了不同派别的纠纷卷土重来,并伴随着复仇的怒火。这样的事态对于可能出现的下一次入侵而言自然是非常可怕的弱点,但当涉及信仰问题时,甚至是波斯的征服者也无力迫使他顽固而追求自由的臣民妥协屈服。 帝国已经在同波斯的战争中元气大伤,有超过20万人死于战火,如今帝国再一次因为内部纷争而濒临分裂。尽管已经取得胜利,但那些繁荣富足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太多城市遭到洗劫,农田被烧毁,农民的日常生活亟待恢复。或许经过一段漫长的稳定时期,商人和工人会逐渐开始恢复贸易,繁荣也将重现,但波斯和拜占庭之间漫长、艰苦的战争已经导致两个帝国两败俱伤。希拉克略的伟大胜利付出的代价是帝国逐渐衰颓、脆弱,唯一的安慰便是波斯的情况显然更加水深火热。然而622年,正是希拉克略开始他伟大战役的那一年,一个相比波斯而言更加掠夺成性的新敌人已经诞生。 第十二章 战争之地 阿拉伯半岛的炎热荒漠看上去似乎与拜占庭帝国并无任何利害冲突,也没有理由怀疑它们会产生任何冲突。这片地方的居民是众多喧喧嚷嚷的游牧部落,似乎从未对任何人产生威胁,更不必说是强大的拜占庭帝国。公元622年,这片荒漠开始注入全新的能量,一个名为穆罕默德的人从麦加来到麦地那,开始将这些部落团结在一起。他为众多追随者们注入了强大的热情,将世界分为两个部分,称为伊斯兰世界(Dar-al Islam)和战争世界(Dal al-Harb),或曰伊斯兰之境和不信者之境。他们的职责是发动圣战,手举利剑为武器,扩大伊斯兰世界的面积。5年之内,穆斯林军队大规模出动,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这片沙漠。入侵的时机几乎是完美的。极度渴望征服的阿拉伯军队发现了这片地区两个伟大的帝国,两者如今同样筋疲力尽、濒临崩溃。元气大伤的波斯帝国只能勉强抵抗敌人。国王伊嗣俟三世同时向拜占庭和中国求援,但两国都没能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国家灭亡的命运已经近在眼前。一年之内,筋疲力尽的军队便被敌方彻底击败,接下来的10年都在不断转移逃亡之中度过,直到一名当地的农民为求钱财将他杀死。 穆罕默德于公元632年死于热病,但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动摇他的军队对于土地的狂热。伊斯兰军队甚至没有率先彻底吞并波斯,便于公元633年突破荒芜的拜占庭边境,在那里发现了十分适合占据的土地。君士坦丁堡从未真正杜绝基督一性论的学说,只不过是因为与波斯的战争而暂时转移了视线,当穆斯林军队到达时,他们发现当地的人民对他们表示了热烈欢迎。对饱受压迫的基督一性论派支持者而言,伊斯兰教因其严格的一神论信仰而格外容易理解,而且阿拉伯人至少是与他们同根同源的闪族人。被他们的阿拉伯表亲所统治总好过听从君士坦丁堡相隔遥远的异教皇帝的命令,尤其是比起不同信仰者,人总是更容易轻视异端。他们只进行了象征性的抵抗,便目睹着穆斯林军队拥进叙利亚,洗劫了大马士革,进而围困耶路撒冷。 早些时候,曾经击败波斯的伟大皇帝会火速赶到巴勒斯坦的防线,但希拉克略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伟大人物了。他始终在与几乎夺取他性命的严重疾病作战,宽阔的肩膀已经过早地佝偻,曾经的金发也已经变成了暗淡的灰白,并且像他的帝国一样,希拉克略已经接近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崩溃。曾经达到过那样辉煌的高度,如今的他却只能痛苦地目睹自己毕生的心血付诸东流。 皇帝悄悄来到耶路撒冷,将真十字架从他6年之前亲手放置的地方移走,然后回到君士坦丁堡,放任这座蒙受厄运的城市自生自灭。当牧首担负起这项可憎的职责,将圣城耶路撒冷交于敌手时,皇帝心怀悲伤地回到了都城,被上帝已经抛弃了他的情绪所折磨。君士坦丁堡的人民选择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他们很快便找到了原因。他们暗中传言,导致帝国一切厄运的源头便是希拉克略与他的外甥女玛蒂娜的乱伦婚姻。在玛蒂娜为她的丈夫所生的9个子女中,只有3个是健康的——剩下的不是在婴幼儿时期早夭,就是身体发育畸形。自然,上帝收回了他的恩典,而从不受人民欢迎的玛蒂娜便成了全城最遭人憎恨的女人。曾经拯救帝国于水火之中的希拉克略则注定要在悲剧中结束人生,他已经被朋友和朝臣所疏远,这些人曾经在那些辉煌的岁月里为他高唱赞美的诗歌。在耶路撒冷沦陷之后的几年内,希拉克略逝世了,他被埋葬在圣使徒教堂的帝国陵墓之内,安放在君士坦丁大帝的身边。 希拉克略的统治在一片刺耳的音符中结束了,他的人民显然不会为他的去世而感到悲痛。他眼睁睁地目睹帝国巨大面积的领土沦陷于不明来路的敌人之手,垂死的皇帝也几乎没有力量去抵抗他们。惊恐的拜占庭人选择向君士坦丁堡求援,他们对这场大灾难感到十分恐惧,但他们身心俱疲的皇帝已经彻底沉浸在苦闷的失败情绪之中。 虽然帝国的运气似乎随着希拉克略的去世而走到了尽头,但若是没有他,事态毫无疑问会变得更糟。如果他没有推翻福卡斯,整个帝国就会轻易地被波斯人踩在脚下;当伊斯兰的大潮涌出阿拉伯半岛,欧洲也将失去任何庇护,完全暴露在敌人的铁蹄下。然而,凭借着一点查士丁尼的战略眼光,再加上一点贝利萨留的军事才能,希拉克略已经把君士坦丁堡打造成了抵抗伊斯兰压迫的屏障,并利用北非广袤的荒原转移了穆斯林军队的视线,拖住了对方进攻欧洲的步伐。他的前半生充满了一场又一场光辉伟大的胜利,虽然他已经在推翻库斯劳之后去世,但击败波斯帝国,将真十字架归还耶路撒冷,这些成就理应让他的子民永远铭记他作为拜占庭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的功绩。 希拉克略的统治堪称中东大部分地区的巨大转折。一千年来,这些土地已经希腊化,由起初信奉异教到之后由皈依基督的罗马帝国统治。他们对古典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产生了许多古代世界最伟大的帝王、神学家、圣徒和诗人。然而,在阿拉伯人入侵之后,一切都改变了。通用语由希腊语变为阿拉伯语,伊斯兰教取代了基督教的地位。这些地区逐渐脱离了地中海地区的发展轨迹,相比罗马和君士坦丁堡,大马士革和巴格达先后成为最重要的城市。一种延续超过千年的生活方式突然被粗暴地中断了。中东地区的生活从此完全改头换面。 在希拉克略之后的5任皇帝中,只有一位在登基时年龄超过16岁,这些皇帝都在互相争权夺利的政治派系斗争中身心俱疲。每一次失败都会进一步削弱他们的力量,也粉碎了他们反击的能力。希拉克略此时已经年老力衰,为了寻找更强的统治者对付穆斯林的进攻,公元633年,整个中东地区的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是一个身患疾病的人,同时继承他位置的皇室年轻继承人都没有足够的能力将权力紧握在手中,对伊斯兰世界的进攻发起有效的反击。到了这个世纪的中叶,对抗敌军威胁的良机彻底丧失,阿拉伯的征服之战逐渐产生了不可抵抗的势头。拜占庭的人民感到绝望不已,只能站在城墙上双手高举他们的圣像,乞求神的恩惠,但穆斯林的大军依然席卷而来,破坏了数个世纪以来的罗马统治,让整个帝国深深为之动摇。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更像是一场可怕的神圣审判,精神上的创伤使得整个拜占庭裹足不前。 行动迟滞的帝国军队出发去保卫漫长的边境,但阿拉伯人似乎是无法抵抗的。难以跨越的荒漠一直以来都带给拜占庭人民安全感,但如今却成了可怕的弱点。阿拉伯人借助星星的方位来导航,穿越了这片一望无际的土地,同时杀死了他们所骑的骆驼以节省水源,最终跨过了帝国的防线。当拜占庭军队发兵对抗他们时,阿拉伯人便四散到荒漠之中,然后在其他地方重新聚集。帝国军队仅有一次试图追上他们的脚步。公元636年,这支军队追赶一支穆斯林军队来到约旦河的一条支流边,遭遇了惨痛的大败。那些在最初的进攻中幸存下来的人希望投降,但很快被当场全数屠杀。整个地中海世界展现出一片可怕的景象:谁敢反抗伊斯兰的利剑,它就对谁绝不留情。 东罗马帝国为敌军迅速而猛烈的进攻感到精疲力竭,表面看来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在征服耶路撒冷8年之后,阿拉伯人进入埃及,穆斯林大军刚刚到来,基督教会五大宗主教区之一的亚历山大便主动投降。邀请入侵者进城的不同派别基督徒很快便发现,新的领导者比起他们曾经摒弃的东正教会显然更缺乏耐性,当然一切为时已晚。穆斯林卫队被起义力量驱逐,但很快他们又随着大军卷土重来。他们一路高歌猛进,将城墙彻底夷为平地,烧毁图书馆中的一切典籍,将都城迁到了福斯塔特——一座掩盖在金字塔阴影之下的小村庄,也就是日后的开罗。70似乎只有地中海的海水才能成功阻挡长期居于沙漠的阿拉伯人,但他们很快就学会了海战。在海上航行和在沙漠里航行并无多大分别,10年之内,他们就建立了一支海军,将曾经战无不胜的拜占庭海军彻底击溃。 面临敌人残酷无情的进攻,君士坦丁堡的朝廷陷入了恐慌,转移到了西西里地区,留下整个东部自生自灭。这种不光彩的行为让大部分拜占庭人感到不知所措和强烈愤慨,但幸运的是阿拉伯的进攻因为内战而中止了。71伊斯兰世界又因为对阿富汗的征服而进一步转移了注意力,然而此时一位拜占庭皇帝小心谨慎地重新回到了他在君士坦丁堡的住宅,穆斯林的内战胜利者誓言要灭亡整个罗马帝国,征服重新开始了。西西里的一座城市锡拉库萨,也就是最近的罗马世界的都城——在668年遭到了洗劫,第二年,一支阿拉伯军队在北非彻底击溃了拜占庭军队,整个行省落入敌军之手。 然而,比起继续征服荒凉的非洲海岸,阿拉伯人显然更有志于将拜占庭帝国彻底剿灭,他们进攻的矛头很快便直指君士坦丁堡。阿拉伯人将他们的都城迁到大马士革,阿拉伯王国的哈里发对新罗马发起了年复一年的冲击,对防御措施进行了探查。城墙看似牢不可破,但整座城市很容易从海上受到攻击,并且守卫港口的只有士气低落的帝国海军。阿拉伯舰队已经无数次展现了它强大的力量,甚至计划夺取一个君士坦丁堡对面的岛屿,拜占庭对此只能袖手旁观,公元674年,他们占领了罗德岛——有着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岛屿。72同一年,圣保罗的诞生地塔尔苏斯落入穆斯林手中,这似乎是一个可怕的证明——上帝已经抛弃了拜占庭。 三支阿拉伯舰队汇聚到都城港口,但最危急的时刻总是能够在绝望中诞生出最伟大的英雄,一位名为卡里尼库斯·赫利奥波利斯的叙利亚逃亡者拯救了君士坦丁堡。他发明了一种威力巨大的火焰喷射器,名为“希腊火”,它喷射而出的火焰能够对敌人的船只造成毁灭性的破坏。73在这种可怕的烈焰面前,水是完全无效的,火势只会借此传播得越来越猛烈,将布团成团状点燃,借由喷射器远距离投掷,其威力可以将所到之处的一切烧得一干二净。阿拉伯舰队在这种可怕的新式武器面前溃不成军,金角湾的海域里挤满了熊熊燃烧的船只。74 君士坦丁堡转危为安,但帝国的其余地方却在迅速土崩瓦解。阿拉伯的利剑如今转向了非洲,在公元697年击溃了迦太基,利用它作为进攻意大利和撒丁岛的桥头堡。711年,穆斯林军队经过了600英里艰苦跋涉,穿过非洲,一名名为塔里克的独眼勇士率领一支入侵部队,穿越西班牙,在一片巨大岩石75之下登陆,这片地区如今仍旧以他的名字命名。 阿拉伯帝国如今拥有了更广阔的土地、资源,财富的数量也已经超过了拜占庭,他们唯一等待的便是给予对方最后一击的时机。717年,也就是一支穆斯林奇袭部队进入法兰西的同一年,这个时机最终到来。大军正式起航,舰队包括将近2000艘战船,志在一举夺取君士坦丁堡。 这座都城再一次在千钧一发之际诞生了一名英雄,这次是一位叙利亚牧民,名为科农。他在穆斯林舰队来袭之前的一个月潜入都城,巧妙地抓住时机夺取了皇位,史称利奥三世。他精通阿拉伯语和希腊语,头脑十分敏锐,也拥有长期与阿拉伯人周旋的丰富经验。借助多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利奥很容易便运用策略击败了穆斯林军队,他的火船也摧毁了阿拉伯的海军,冬日的酷寒冻死了大批牲畜和市民。穆斯林军队面临饥荒,并且根本无力在冻土之地埋葬他们同胞的尸体,因此不得不吞食他们死去同胞的血肉来求生。融雪伴随着春天到来了,但这只是加重了可怕疫病在脏乱营地中的传播,当利奥三世说服一个保加利亚部落去进攻孤立无援的穆斯林军队时,他们的指挥官在绝望中放弃了抵抗。整场战役对伊斯兰军队的力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只有不到一半的侵略军队逃回了大马士革,强大的穆斯林舰队也仅剩下五艘船得以返回他们家乡的港口。76 第十三章 偶像破坏者 利奥三世被誉为查士丁尼时代以来的一位伟人,上天派来拯救帝国的救世主,但他的统治也仅仅体现了如何从心理上击垮阿拉伯人对帝国的入侵。拜占庭在战争中遭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将近一个世纪前,它曾经是地中海地区的绝对主宰者,疆域横跨西班牙至黑海,同时也是当之无愧的基督教文明的知识宝库。天国的神圣秩序在这里的土地上具象化,由一位最强大的皇帝执行上帝的审判。然而,眨眼之间,一切都面目全非。某个来路不明的敌人突然从荒漠的黄沙中冲杀出来,以摧枯拉朽之势攫取面前的一切。帝国三分之二的领土都遭受了这场可怕洪流的摧残,一半人口在劫难中化为乌有。阿拉伯骑兵洗劫了幸存的乡村地区,城市则仅仅剩下旧日的躯壳。所有人都为了躲避动荡的城市生活而逃到了防御更加牢固的山顶、岛屿,或是其他难以到达的偏远地带。因为穆斯林的洗劫而一贫如洗,流离失所的难民在君士坦丁堡的大街上四处游荡,财富已经彻底被掠夺一空。曾经强盛一时的拜占庭已经缩小至小亚细亚的范围内,如今国力衰微,人口锐减,远比周围邻近的哈里发国要弱小得多。 拜占庭世界遭到了无法想象的破坏。一个冒牌先知的军队与由代表上帝力量的皇帝统治的基督教帝国发生冲突,然而这一次基督教的旌旗轰然倒塌。短短八年内,穆斯林已经征服了五大主要宗主教区中的三个——亚历山大、安条克和耶路撒冷,无论是祈祷、圣像或是武器,显然都无法阻止他们前进的步伐。一位傲慢的哈里发占据了基督教的第一圣城,并开始建造圆顶清真寺,声称伊斯兰教已经取代了基督教的地位。他派拜占庭的工匠去装饰这座建筑,同时在此刻下铭文,宣告基督也不过是区区一位先知,最后是一段不祥的警告语,警告基督徒不准说出与此相违背的观点。拜占庭人对此的答复是将基督像镌刻在货币上——一半是为了重获基督恩典,一半是为了让广泛使用这种货币的阿拉伯人恼怒,但帝国的军队依然遭受着一场又一场的失败。对一个从米尔维安大桥战役开始便将基督教作为毕生信仰的国家而言,这样的灾难无疑是在动摇他们信仰的根基。这些困惑的居民不禁扪心自问,为什么上帝要允许这样可怕的灾难发生? 对于利奥三世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基督已经收回了他的庇护之手,罪魁祸首就是帝国无数人民顶礼膜拜的圣像。圣像是基督教信仰的崇拜依托,对圣像的膜拜甚嚣尘上,导致敬拜基督和过度狂热之间的界限已经日趋模糊。圣像一般由教父母在洗礼上供奉时使用,以及为教徒请求宽恕时作为寄托。街上的人们因为最近从穆斯林敌人手中得救而对圣母马利亚的圣像深深感恩,而大部分圣像都受到了崇高的礼遇,这让人不得不产生负面的联想,比如,旧日的异教偶像崇拜。曾经揭开世俗与神圣之间面纱的工具如今已经显而易见地违背了摩西《十诫》中的第二戒律——不可崇拜偶像。《圣经》中的以色列人曾经因为对一头金牛犊顶礼膜拜而触怒上帝,如今,像那些被放逐荒漠整整四十年的选定之人一样,整个帝国也将因为偶像崇拜的罪孽而遭到惩戒。 皇帝的神圣职责便是消灭任何可能触怒上帝的恶习,因此利奥三世在公元725年登上圣索非亚大教堂的讲道坛,在挤满民众的教堂中发表了激昂的演说,矛头直指罪魁祸首。他说,穆斯林因为禁止对任何神像加以膜拜,才能够获得众多的胜利,但拜占庭却因为异端邪说而吃了大亏,因为对画像和木雕顶礼膜拜、乞求救赎而触怒了上帝。然而,参与集会的大多数人却并不同意皇帝的观点,还有一小部分人仍然在争论帝国究竟是否犯下了可怕的错误。然而,利奥三世带来的改变才刚刚开始。他所谓的改革绝不仅是纸上谈兵。 大皇宫的正门是一座巨大的青铜结构的建筑,起初由查士丁尼在尼卡暴动后建立。为赞颂这位伟大皇帝和他的名将贝利萨留,内部穹顶上镶嵌有大量马赛克装饰,其中大门正上方是一座巨大的金色基督圣像,将周围一切都衬托得十分渺小。这座圣像正对着圣索非亚大教堂,通过巨大的中央广场也能够看得一清二楚,无疑是整座城中最为壮丽的杰作,圣母的手正悬在半空,仿佛是在为万物赐福祝祷,同时也是在向行正义之事的统治者提醒他的职责。然而对利奥而言,这座圣像正是一切影响帝国命运的弊端的象征,他下令将这座圣像立即拆除。 皇帝或许已经因为他的训诫获得了足够多的支持,但笃信基督教的士兵们却认为肆意破坏一座基督圣像显然是大逆不道之事。附近的妇女成群结队地起来反抗,他们杀死了一位主管的官员,全面暴动一触即发,只是慑于帝国的武力才未能成形。乡村地区全面掀起反抗的浪潮,一名希腊僭越者宣称他已经推翻了不敬神明的皇帝,恢复了圣像崇拜应有的地位。 对利奥三世而言,幸运的是他的胜利战绩让他在军中拥有足够的威信,能够轻而易举地压制暴动;但在西部,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西欧一直以来都处于帝国抵抗阿拉伯入侵的屏障之下,目睹了整个因偶像崇拜纷争而起的动乱,这里的人们感到困惑,并且十分惊骇。他们以自身的艺术文化遗产为荣,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够突然证明绘画和雕塑成为信仰的阻碍。当时的教皇为此感到大为光火,因为皇帝介入了教会事务当中,于是他在背后为意大利的暴动群众提供了支持。拉韦纳的帝国总督在整个半岛众多城市脱离拜占庭管辖的过程中被谋杀,幸亏教皇在其中奋力阻止,不然很可能这里就会选举出一名新的皇帝了。77 在这样一场只因破坏一尊圣像而起的暴风骤雨中,利奥三世很可能曾希望从这样混乱的局面中抽身,但如今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一方,因此拒绝退缩。他发布了一道法令谴责圣像崇拜,下令任何圣像和遗迹都必须被立即拆毁。为了以身作则,他收缴了全城的圣骨匣、法衣,以及教堂所用的金银器皿,然后将所有圣物公开销毁。当教皇在信中尖锐地批判他应该停止干涉教会事务,让那些真正有资格的人着手处理时,利奥三世派出两艘战舰前去逮捕他。这两艘战舰在海上沉没了,因此这位最幸运的教皇躲过了被搜捕的厄运,但当教皇以将任何毁坏圣像的人逐出教会作为回敬时,事态进一步升级了。 教皇的言辞在东罗马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成千上万的圣像被砸碎或撕毁;但相比逃过一劫的圣像而言,被毁坏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几乎每个家庭都拥有自己的圣像,从简单的木雕到复杂精美的珐琅或蚀刻金属,这些圣像是难以割舍的精神寄托。然而利奥却拒绝就此善罢甘休,他的士兵在全城各处游走,没收能找到的所有圣像,以及装饰教堂墙壁的绘画。修道院试图阻止这种行为,尤其是市内势力强大的圣约翰修道院,但他们所能做到的事情却十分有限。上百名修道士携带他们的珍贵圣像逃到卡帕多西亚的荒野,在此地用软岩石建造了秘密的教堂,等待着公众的舆论能够推翻他们残酷无情的皇帝。 然而,大众的争论通常是很难得出什么确切结论的。利奥将阿拉伯人从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下驱逐,当他于740年击败另外一支阿拉伯军队时,(利奥自己本人声称)上帝降下了恩典,对皇帝彻底清洗偶像崇拜的行动加以支持。到了第二年,这种争论不休的局面略有缓和,但一场地震——一直以来都是不祥之兆——袭击了都城,利奥此时已经濒临死亡,在初夏时分他死于水肿,将身后事交给了自己的儿子。 他曾经将拜占庭从被穆斯林征服的命运中拯救出来,他也是半个世纪以来第一位在自己的床上安详去世的皇帝,但拜占庭帝国此时此刻正面临着危险的分裂。利奥所发起的关于破坏偶像(事实上,是“彻底粉碎偶像”)的争议在一个世纪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引发激烈争斗,迫使基督教开始考虑一个一直以来都蒙昧不清的问题:崇拜神明与过度狂热之间的界限到底在何处?凡人关于神圣信仰的描绘究竟该通过一代代的先人们口头讲述,抑或是通过建造偶像来对其顶礼膜拜?一时之间,整个西部的命运陷入了悬而未决的境地。 利奥三世的儿子君士坦丁五世本应有希望解决这些矛盾,但他却表现出了比父亲更加狂热的态度。他从诞生起便对偶像怀有强烈的厌恶,因此也成了拜占庭历史上最为狂热的支持偶像破坏的皇帝之一。在他看来,教会腐败堕落的根源正是偶像崇拜,他下令所有的神职人员发誓拒绝崇拜偶像。他坚定地相信基督本人才是真正值得崇拜的,因此提到“圣人”和“神圣”等字眼时,哪怕只是用来赌咒,也会令君士坦丁五世大发雷霆。他对那些拒不发誓的修道士极其憎恨,有时候会下令将他们的胡须沾上油脂,然后点火将他们烧死。当大牧首反对这样残忍的酷刑并拒绝发誓时,皇帝下令对他施以鞭刑,并将其投入监牢,之后又令他坐在一头肮脏的驴子的背上,绕着竞技场游行。皇帝还对帝国上下的所有修道院宣战,迫使修道士和修女结婚,没收教会财产,并且将帝国军队派驻至修道院进行看守。 君士坦丁五世雇用神学家宣扬他的理论,但他本人也是一位受过优秀教育的人,能够完美地对自身的信仰加以定义。他时常指出4世纪伟大的圣徒该撒利亚的巴西流曾经对偶像崇拜加以谴责,曾经写下认为崇拜皇帝的肖像就像崇拜皇帝本人一样是不正确的。78然而君士坦丁五世希望能够有比古老的论述更坚定的证据来支持他的观点;他希望自己对抗圣像崇拜的战争能够得到官方支持。而教会的意见在这一问题上存在巨大的分歧,他们并无意支持过于极端的皇帝,但要强硬促成这件事,办法显然不只有一个。君士坦丁五世召集全体教会成员组成一个大规模的理事会,让自己的支持者参与其中,否定任何反对意见。理事会毫不意外地宣布支持皇帝的任何决定。圣像、遗迹和对圣人的祷告都属于偶像崇拜,一律受到谴责。甚至皇帝最为残酷的净化措施也得到了教会的认可,公开处刑成了他们有力的武器之一。那些拒绝加入破坏偶像行动的人被毒打、致残,甚至在街道上被处以石刑,这一切都得到了皇帝默许式的鼓励。 君士坦丁五世能够如此残酷、彻底地推行个人宗教战争,原因在于他像他的父亲一样取得了巨大的军事成就,因此声望甚高。甚至瘟疫的出现——14世纪前最后一次黑死病在君士坦丁堡爆发——也无法对他的成功产生影响。在九场伟大的战役中,君士坦丁五世击溃了保加利亚人,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对贫困的巴尔干地区的控制。利用充分扩张但却内部分裂的穆斯林,皇帝将他们驱赶出了小亚细亚,甚至计划收复情况类似的塞浦路斯岛。79 这些出人意料的胜利自然受到人民的欢迎,但就连君士坦丁最激进的支持者也对他的宗教政策带来的危害感到紧张不安。偶像崇拜派和偶像破坏主义者之间产生了难以弥合的巨大分歧,拜占庭帝国的前途陷入了迷茫之中,内部产生了严重分裂。更糟糕的是,君士坦丁堡狂热的偶像战争使西方就此疏远,而此时正是拜占庭急需忠诚来维持自身力量的关键时刻。皇帝认定教皇是异端分子,并将他彻底放逐,后者只能眼睁睁地目睹伦巴第人在拉韦纳战胜了帝国政府。拜占庭的力量已经大幅衰落,仅剩意大利作为自身的最后堡垒,但意大利此时也同样脆弱不堪。将近八个世纪之后,恺撒最终被逐出了他们的都城;再未有任何一位罗马帝国的战士踏足永恒之城。教皇只能四处搜寻一位新的保护人让自己远离伦巴第人的威胁,他发现了一位十分完美的候选人——法兰克国王“矮子”丕平。丕平响应号召,发兵进攻意大利,将伦巴第人打得一败涂地,将夺得的土地控制权移交给了教皇,这片土地就是后来的教皇国。80君士坦丁堡为此事而大受羞辱,但对帝国而言,比丧失国土更加可怕的是精神上的伤害。 在君士坦丁五世时期,帝国最终拥有了一位力量强大的皇帝,如果不是他的狂热精神,帝国也无法在千钧一发之际恢复力量。作为君士坦丁大帝的后人,他理论上是基督教的现世领导人。古老罗马帝国的每一位居民——甚至是那些被众多西方蛮族王国屠戮的人也会对他献上自己的忠诚,至少从原则上讲,一直以来始终承认他的权威。政治现实或许迫使他们承认那些地位渺小的国王,但正如天堂只有一位上帝,地上也只有一位皇帝。对那些在穆斯林征服中家园沦陷的人民而言,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当地人口的大部分都是基督徒,他们梦想着总有一天皇帝能够回到这里,将他的子民从遭受奴役的境遇中解救出来。他们对君士坦丁堡如此的忠贞不贰,以至那些阿拉伯人称他们为“皇帝的教派”并始终生活在爆发大规模叛乱的恐惧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迫切需要一位强大的人物,能够发动反击,满足人民的强烈诉求,让他们回归帝国怀抱,皈依真正的信仰。 但君士坦丁五世并没有抓住这一良机,而是将它抛诸脑后。他残酷的宗教迫害将小亚细亚与超越国家界线的基督教世界隔离开来。81东部的人民遭受排斥,被一个已经丧失灵魂的帝国所嫌恶,而西部的人民则开始质疑帝国所谓的平等权利。他们尚且没有胆量要求与君士坦丁堡地位平等,但这一天已经不再遥远。形成统一的基督教帝国的时机彻底不复存在了。因为对圣像的极度反感,君士坦丁和他的父亲已经毁灭了自身的精神寄托。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十四章 帝国崩溃 君士坦丁五世于公元775年9月14日去世,此时的拜占庭帝国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持续的内外交困使社会的不同阶级都蒙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迫于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事态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历史记载不再确切可信,自罗马共和国时代以来始终精心珍藏的家族宗谱彻底失传,元老院阶层的古老传统也逐渐消失。82大部分城市的规模都缩小到城镇级别,人口数量也在锐减,只能在昔日辉煌的废墟之上苟延残喘。城市规划完全中断,宽广的大道和华丽的古代城市建筑也被扭曲狭窄的街道和匆忙搭建的陋居所替代。众多建筑物化作废墟,当人们彻底重建墙壁时,他们不会长途跋涉去废弃许久的采石场,而是选用早期结构的石造建筑。甚至重要的大城市也呈现出了无法挽回的衰败景象。雅典曾经是希腊最为重要的城市,如今规模缩减为一个小城镇,只有几千名市民在雅典卫城的阴影之中挣扎求生,君士坦丁堡——虽然那些竞技场、剧院和浴室依然存在——城市中的导水渠却已经超过一个世纪未能得到修缮。 海上贸易依然相对繁荣,都城的市场上也能够找到印度的香料和中国的丝绸,但商人再也没有胆量在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穿越危险的陆路,大部分内陆地区重新恢复了易货制。随着城市人口大规模锐减,四面都有敌人的围攻,社会的军事化程度开始提高。国家的土地被移交给军队管理,以减少花费,政治管理也交由军队的官员执行,有效地提高了效率。这些变化导致了军队的政治力量日益膨胀,时常干涉政府事务。在希拉克略去世后的一个世纪里,由军队拥立的皇帝不少于八位,世俗权力和军队权力之间的界限不可避免地逐渐模糊。 与其他方面一样,教育同样在动乱中受创。都城依然拥有私人导师和初级、中级学校,行政系统和军队中的职位依然由具备美德功绩的人所担任,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在战乱和动荡的年代中根本没有时间去接受系统的教育。具备读写能力的人逐渐减少,公务人员的素质也随之下降。面对战乱和社会动荡的残酷压力,譬如哲学和文学领域都遭到了严重忽视,俨然成为和平年代的奢侈品。随着教育的地位下降,拜占庭的文化开始凋零,甚至湮灭。每一代人都比他们的先辈更加缺乏教育,也更加无法领悟学习本身的价值所在,不久后这种衰退的趋势达到了高峰。8世纪初,法律明文规定,禁止破坏、丢弃古代文献,或将它们浸泡在香料中;到了8世纪中期,皇帝经常抱怨找不到有能力的人才去解读法律。到了君士坦丁五世时期,他本人因为激烈反对偶像崇拜而破坏偶像,引起文化衰退;他将矛头直指修道院,尽其所能去毁坏那些不符合他观点的作品,教育由此陷入了极度衰落的境地。 大众对这位破坏偶像的皇帝的反对情绪在他去世之时达到了顶峰。军事上的辉煌使君士坦丁五世在军队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在他去世很久之后依然如此,但在大部分拜占庭平民的眼中,这位皇帝无疑是可耻的暴君,是注定被人忘却的魔鬼。他们称他为“Copronymos”,也就是臭虫。在他去世一个世纪之后,这位皇帝的名誉一落千丈,以至于一名暴民打破他的石棺,将他的骨骸烧毁,然后将灰烬尽数扔进大海。他的儿子利奥四世则正好相反,是一个脾性温和的人,虽然同样支持破坏偶像,但希望缓和他父亲过度激进的做法。假设他的寿命更长的话,他本来有能力平息紧张的局势,但不幸的是,他在统治5年之后就去世了。大权落到了他的配偶、一位个性强硬的女性手中。她在生活中操纵着利奥四世的一举一动,甚至皇帝的去世也因她蒙上了阴影。 君士坦丁五世曾经通过全国大规模选美的形式为自己的儿子选择妻子,最终他选中了伊琳娜,一名来自雅典的女性,她从小遭到遗弃,但美貌惊人、魅力十足。然而对于头号偶像破坏主义者君士坦丁五世而言,这实在是一个最不明智的选择。伊琳娜从小在西部长大,是圣像的狂热崇拜者,她对她的公公而言,完全没有用处,反而暗中立下了目标,决心恢复圣像崇拜制度。她的丈夫试图控制她,但在她进驻宫殿侧翼短短一个月之后,他就去世了,伊琳娜散布出关于利奥四世去世的谣言,声称他的死亡是上帝降下神罚的结果。不论君士坦丁堡的人民是否相信她的话,他们都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伊琳娜作为摄政女皇辅佐她10岁的儿子君士坦丁六世,因此皇位也就随之落入了拜占庭漫长历史上最为贪恋权势的君主之一的手中。对那些阻挠她的人而言,这位年轻的女皇毫无慈悲之心,并且她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将权力攫取到自己手中。 在接下来的11年中,这位女皇用铁腕手段统治着帝国,逐步撤销那些身居要职的偶像破坏者的职务,然后安插自己的支持者去顶替他们。然而不幸的是,大部分帝国最为优秀的官员和士兵都属于偶像破坏者之列,他们被撤职无疑导致了帝国军队被大幅削弱。面对在她摄政两年之内穆斯林的大举入侵,士气低落、作战能力低下的拜占庭军队很快选择了叛变,加入到阿拉伯军队之中。用巨大耻辱和高昂代价换来的和平严重影响了伊琳娜的声望,一直以来呼吁她退位的声音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军事形势的逆转和公众支持度的下降对伊琳娜而言算不上什么大灾难。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恢复圣像崇拜制度上,并继续平稳地推进自己的宗教改革。不论那些致力于破坏偶像的皇帝如何强大,他们都缺乏对教会的绝对控制力,君士坦丁五世曾经试图建立一个全基督教范围之内的理事会,但他的尝试完全成了徒劳,没有人被他的计划所愚弄。伊琳娜将偶像破坏的问题扩大到整个教会范围内,认为凭借他们统一的声音能够将破坏偶像的传统彻底推翻。使者被派往四面八方,邀请亚历山大、安条克、耶路撒冷和罗马的各位牧首前来参加教会内部的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最大规模的基督教集会。 这场集会在尼西亚规模宏大的神圣智慧教堂举行,462年前举行第一次会议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但会议的结果并不令人感到惊讶。破坏偶像的行为遭到了谴责,但崇拜偶像的同时也必须遵循规则,禁止陷入过度崇拜的境地。帝国上下对这样的消息如蒙大赦,坚信这漫长的噩梦或许即将结束。偶像破坏已经推行了几十年之久,很大程度上都是由狂热的皇帝所一手促成。当这一传统遭到谴责,没有任何声音出来反对教会的决定。 宗教上的胜利本应为伊琳娜的摄政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之后她便能够顺理成章地将权力移交给自己的儿子。就传统而言,摄政会在继承人16岁时正式结束,而君士坦丁六世现在已经20多岁了。然而伊琳娜对权力的狂热没有丝毫衰减,并不打算为了她可怜的儿子放弃它。君士坦丁六世性格十分懦弱,易于被人操纵,如果伊琳娜能收敛自己的野心,事情便会容易许多,但显然伊琳娜的字典里没有“节制”这个词。她并没有在帝国流通的货币上刻上自己儿子的头像,而是在硬币的两面都刻上了自己的头像。83伊琳娜并不满足于这表面上的僭越行为,之后她又颁布了一条帝国法令,宣布自己才是帝国唯一的最高女皇,自然她的地位也要超过儿子君士坦丁六世。当有些将军提出抗议,要求她将权力归还给皇帝时,伊琳娜非常愤怒地下令处死他们,并将自己毫不知情的儿子痛打一顿,将他囚禁在监牢里。 女皇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可以说是极其失败的。任何一位英明的君主在做出可能引起军队抗议的决策时,都应该三思而后行,在军事方面伊琳娜可以说是一败涂地。由于她长期以来实行的内部清洗,军队在她统治期间始终呈现一盘散沙的状态,自然对她也就不存在多少忠诚之心。最后两年中拜占庭军在面对阿拉伯、保加利亚和法兰克人的军队时都遭遇了惨败,有人逐渐开始怀疑或许坚持偶像破坏主义才是正确的选择。军队内部开始爆发叛乱。不久,愤怒的暴民挤满了君士坦丁堡的街道,高呼要伊琳娜让位给她的儿子。君士坦丁六世一夜之间从阶下囚摇身一变成了人民的英雄,他从狭小的监牢走出来,被人推举上皇位,而伊琳娜则被监禁在她某座宫殿的一间内室中。 然而,君士坦丁六世在被监禁之前也未曾积极参与国家政事,他在位期间也没有多少作为。这位年轻的皇帝缺少的只是一点点野心,凡事都选择顺其自然,因此很快便被证明并没有成为一位优秀皇帝的能力。当一支阿拉伯军队入侵帝国领土时,他立刻便陷入了恐慌,选择与敌人媾和,对国家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屈辱,也会付出高昂的代价。面对人民对他懦弱胆小的指责,他只得选择亲自披挂上阵,但第一眼刚刚看到敌人的大军,他便吓得胆战心惊,这种态度自然让他的声望一落千丈。这样的灾难使他有意让自己的母亲重新回归执政,做出了这个愚蠢的决定之后,他又在对保加利亚人的战争中一败涂地。君士坦丁堡的帝国禁卫军对这一切失望透顶,他们密谋将伊琳娜和她不成器的儿子一起彻底驱逐,但消息却通过某种渠道泄漏出去。惊恐万分的皇帝终于展现出了一点皇帝的威严,他下令割掉那些僭越者的舌头。 这样愚蠢的残忍行径使君士坦丁六世在军队里的最后一点人心也彻底化为乌有,伊琳娜最终决定一劳永逸地除掉她倒霉的儿子。君士坦丁因为对保加利亚的大败而对军队上下加以斥责,此时此刻非常容易说服他下令惩罚那些颜面扫地的军队,方式就是在其中几千人的脸上刻上“叛徒”的字样。正如伊琳娜预料的那样,这一举动令皇帝成了全城上下唾骂的对象。如今众叛亲离的君士坦丁六世在他最强大的敌人面前彻底陷入了孤立境地。 公元797年5月,君士坦丁的儿子出生不久便告夭折,当皇帝陷入无限悲痛之中时,伊琳娜展开了行动。在皇帝从竞技场骑行回宫时,她的一部分宫殿守卫从周围的矮树丛中冲出来并试图抓住他。君士坦丁六世本想逃往码头,但很快就被抓住,押往大皇宫。正是在他26年前曾经出生的那个房间里,伊琳娜残忍地刺瞎了儿子的双目,然后杀死了他。 伊琳娜从未把自己当成君士坦丁六世真正的母亲,她始终忙于国家大事,像所有的皇室继承人一样,君士坦丁六世是在一大群育婴女佣的照料下长大的,周围还有众多皇家教师,很少有时间能够亲近他的父母双亲。然而,尽管如此,这等卑鄙的血亲相残依然令帝国上下为之震动。伊琳娜无疑违背了整个社会公认的作为母亲的伦理道德,而这样的道德是从地位最高的权贵阶级到地位最低的贩夫走卒都一致认同的。她人性中的一部分显然已经彻底丧失,虽然她的臣民没有反对她继续执政,但再也不会对她表示任何尊敬。她是罗马帝国的首位女性统治者,不是作为摄政王或皇后,而是真正的皇帝,但伊琳娜显然并没有为此高兴多久。负罪感消耗了她的精力,当阿拉伯人察觉到帝国的衰弱前来入侵时,她立刻准备了数目巨大的贡品,而这是帝国根本无力负担的。她试图为自己日益衰弱的国民鼓舞士气,乘坐着一辆金色的二轮战车,由两匹最为强壮的白色骏马拉着,在全国各地四处游行,向围观的人群抛洒金币。围观的民众拾起了金币,但他们的感情却没有那么容易笼络。因为她对撒拉逊人进贡的许诺,国库已经陷入空虚,民众对此心知肚明,将所剩无几的钱财抛洒给人民,只会为她带来变本加厉的讥讽。唯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当暴动来临时,主使者并非一名心怀不满的拜占庭人,而是一名来自遥远西方的蛮族。 混乱在罗马拉开序幕,教皇利奥三世的声望正日益低落。利奥三世是农民阶级出身,因此遭到大权在握的罗马元老院成员的嫉恨,他们认为教皇职位理应归属于贵族出身的成员。他们的痛恨日益强烈,799年,元老院成员派出一群暴徒偷袭了教皇,当时教皇正在大街上行走,这些偷袭者接到命令,要挖出他的双眼,割掉他的舌头。幸亏主教出手相助,这些沉浸在偷袭行动兴奋之中的暴徒最终只是将他痛打至不省人事,而没有挖掉他的眼睛和割掉他的舌头。利奥三世仓皇逃出城,躲过了偷袭者反省到自己错误之后重新发起的追击,然后逃到法兰克国王的宫殿中,在那里逐渐平复了惊恐的心情。当他逃走之后,他的敌人试图废黜他的教皇职务,将一切罪名加到他的头上,从公开酗酒到通奸无所不有。利奥愤怒地离开了安全的藏身之地,站出来反对敌人对自己的污蔑,但显然双方已经陷入了僵局。此时应该举行公开的审判,但这件事情涉及的内幕过于复杂。谁有资格审判天主教教宗呢? 自然,只有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才具备这个资格,因为他同时也是基督教世界的世俗代表,但伊琳娜不仅因为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而犯下巨大罪孽,她的女性身份也使西方无法承认她的统治地位。利奥需要的是一位绝对拥护者,因此他将目光转向了东方,但他所中意的却是相距甚远的法兰克王国。 虽然建立国家尚且不足一个世纪,法兰克王国却已经拥有了十分辉煌的历史。法兰克王国的缔造者“铁锤”查理·马特在图尔战役中彻底阻断了穆斯林大军前进的脚步,自此伊斯兰入侵的大潮无法继续向西欧深入。他的儿子“矮子”丕平在拜占庭忙于偶像破坏运动时发兵拯救教皇,教皇对他感激不尽,因此亲自为他加冕,显示他的尊贵地位。然而,真正将帝国推向辉煌的人则是丕平杰出的儿子。 丕平本人在历史上的称谓是“矮子”,但他却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儿子。这个孩子同他的祖父一样名为查理,身高接近6英尺4英寸,并且他的人格也像他的身高一样伟岸强大。公元800年,他将继承自父辈的渺小王国扩张为整个西欧最为强大的国家,自从古罗马时代以来,西方没有任何一个帝国能够与之相比。在应教皇之邀跨过阿尔卑斯山之后,查理——或称查理曼,后人多如此称呼——于公元800年12月进入意大利领土,为教皇利奥作证。教皇手扶福音书起誓,表示自己清白无罪,有了法兰克国王在背后的强大支持,参加集会的所有教会人员都表示接受他的辩白。两天之后,查理曼在参加圣诞弥撒时双膝下跪,教皇利奥将一顶珠宝装饰的皇冠从圣坛上取下,戴在他的头上,向感到震惊的众人宣布查理曼现在正式加冕为“罗马帝国”皇帝——这样的加冕仪式起源于《圣经》中的以色列国王。激动的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在漫长的400年之后,西方终于又迎来了一位属于自己的皇帝。 欧洲黑暗时代的人通常野蛮好斗、寿命短暂,但这位继承西罗马帝国余脉的继承人却很清楚,这样的情形再也不会持续下去了。古罗马的白色大理石遗迹四处散落,从不列颠到西西里,永久铭记着那个学术之光逐渐湮灭、为黑暗所覆盖的时代。他们期盼帝国重新振兴的时代能够彻底到来,像凤凰一般在自己的灰烬中浴火重生,恢复世界的正确秩序。如今,在9世纪初的这个圣诞日,教皇利奥宣布这一天到来了。 这场加冕仪式因其突然而令人倍感震惊。利奥将皇冠戴到查理曼头上,这也是向所有人暗示一个信息——只有他才有资格为罗马帝国的皇帝加冕,并且,像他拥有为皇帝加冕的地位一样,他同样也有不为皇帝加冕的权力。84利奥庄严宣布,教会是比国家地位更高的权力机构。这样的声明自然在拜占庭的权力阶层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假如查理曼是真正的罗马皇帝,那么十分显然,伊琳娜或是其他坐在拜占庭皇位上的人自然也就名不正言不顺了。一瞬之间,利奥便缔造了一个与拜占庭分庭抗礼的帝国,不但敢于与恺撒的正统世系平起平坐,而且也等同于宣称拜占庭的皇位上坐的全都是一群冒牌货,不过是擅夺奥古斯都皇位的僭越者。 自然,利奥本身并没有推举一位新皇帝的权力,但通过支持查理曼作为皇帝的地位,他可以昭告天下,《君士坦丁的赠礼》,也就是整个中世纪最为耻辱的伪造品,是正当合理的。85这一文件记载,教皇西尔维斯特曾经奇迹般地治愈了皇帝君士坦丁的麻风病,皇帝为表示感激曾经宣布在拜占庭退位,给予教皇统治西方的权力,以及为任何他所中意的继承人加冕的权力。这份文件用拉丁文写成,但拉丁文此时已落后于时代许久,并且文件中描述的某些事件发生时间在文件写作时间之后,但由于整个西方的教育落后,文化水平低下,一直无人发现真相,因此可以作为支持教皇的依据,并且在之后的600年中一直如此。 加冕仪式的消息在君士坦丁堡掀起了极大的震动。正如天堂里只有一位上帝,地上也只有一个罗马帝国和一位皇帝。伊琳娜或许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统治者,但这不意味着一个目不识丁的蛮族就能够与她平起平坐。这个亵渎神明的加冕仪式是对世界神圣秩序的冒犯,由教皇来举行仪式无疑是更加彻底的背叛罪行。当翌年年初粗野的法兰克人的使者来到君士坦丁堡提出缔结婚约的要求时,这种紧张气氛尚且未能得到改善,他们期望能够让查理曼与伊琳娜女皇结合,这样帝国便又会回到统一的局面,伊琳娜也能够像一位新时代的狄奥多拉一样同时统治东、西两个帝国。拜占庭群臣震惊不已,相比这位野蛮人公使傲慢自大的态度,更加令他们感到侮辱的是伊琳娜事实上正在严肃地考虑法兰克人的提议。如今大部分人都对伊琳娜的统治感到不满,她感到局势已经十分紧迫,因此答应这个提议可谓是一个完美的解决途径。 然而,她的臣民却并不愿意伊琳娜将他们的帝国交给一个野蛮的僭越者,他们很快便摆脱了这位声名狼藉的统治者。伊琳娜感到自己很难再继续坚持下去了。她的整个人生都在拼命地将权力攥在自己手中,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一群贵族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这位女皇推翻了。她很驯服地被囚禁在宫殿之中,这是她不久之前还在发号施令的地方,在这里她非常平静地目睹着人群在竞技场聚集起来,将她的一名财政大臣拥立为皇帝,然后同样毫无反抗地被流放到了爱琴海的莱斯博斯岛。 伊琳娜的下场不仅仅是为一段内外交困的统治岁月画上了句号,她的统治也是基督教国家唯一的,不存在争议的世俗代表的最后时代,见证了古老的罗马世界的没落。她的帝国与奥古斯都曾经建立的伟大帝国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而这其中的差异比单纯的财力不足和经济崩溃都要复杂得多,因此她用金钱来收买人心的行动也只是目光短浅的失败尝试而已。东罗马帝国苟延残喘的旧秩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之后,终于在西方彻底消逝,但劫掠和瘟疫仍然造成了十分严重的损失,正如伊斯兰大军在西班牙、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和北非等地无休无止的进攻。 伊斯兰大军的前进势头令人震惊,此时查理曼的加冕仪式给人带来的震撼也同样巨大。拜占庭帝国此时在物质和精神上都遭受了巨大的压力,社会各个阶层都发生了转变。拜占庭从此不再是地中海地区当之无愧的中心,这里的温暖海岸曾经是文明最初的诞生地。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所建立的古老帝国最后的轨迹已经随着伊琳娜统治的崩溃而彻底消逝,如今拜占庭面临着四面强敌环伺的险境,随时随地可能会遇到巨大的威胁。如今想要着手补救已经太迟。拜占庭帝国要么顺应局势,要么只能坐以待毙。 第十五章 形势逆转 似乎是要展现帝国的形势究竟危急到何种地步,一个新的巨大威胁又在9世纪初初现端倪。一个强大的地方霸主跨过喀尔巴阡山脉,将特兰西瓦尼亚到多瑙河的所有保加利亚人集结起来,建立了最初的保加利亚帝国。这位强大的可汗名为克鲁姆,他使拜占庭的军队遭到了巨大的打击,杀死了一位皇帝,并用计推翻了另一位。86他的军队几乎未曾遇到任何抵抗,就席卷了黑海地区众多富庶的城市,将当地全部人口监禁起来,进而威胁整个巴尔干地区。甚至君士坦丁堡也在这位所向披靡的可汗面前陷入危机,但它的城墙实在太过坚固,失望的保加利亚人只好将目标转向城郊地区,将当地来不及逃难的一切生灵赶尽杀绝。 幸运的是,克鲁姆的恐吓好像曾经的阿提拉和未来的成吉思汗一样,相较于潜在的力量,更多地来自个人魅力,在这位可汗去世后,他所带来的威胁就迅速消失无踪了。不过,这突如其来的耻辱依然给不知所措、心怀恐惧的帝国居民留下了深刻印象,并因此导致有些人开始重新考虑恢复偶像破坏运动。不论后世对于那些坚持偶像破坏主义的皇帝如何评断,他们无疑都在军事上大有作为,现在的境况无疑正需要有人站出来为帝国英勇作战。在伊琳娜去世不到十年内,一名暴民打断了圣使徒教堂内的一次礼拜,闯入君士坦丁五世华丽的大理石陵墓,乞求这位伟大的偶像破坏主义者能够死而复生,带领拜占庭大军重新赢得辉煌的胜利。 然而不幸的是,仅仅是将几件艺术品付之一炬并不会增强帝国的军事实力。在相对平静的几十年过去之后,哈里发重新展开了攻势,帝国军队也证实了他们确实没有能力阻挡敌人的步伐。826年,一支穆斯林军队在克里特岛登陆,强迫当地的人民改信伊斯兰教,将都城干地亚变为了世界最为繁忙的奴隶市场。838年,穆斯林入侵小亚细亚,洗劫了阿摩利阿姆,在当地的教堂中围困住大部分居民,然后将所有人活活烧死。87次年,西部西西里大部分地区沦陷,阿拉伯人进军意大利,征服了塔兰托,将这片“意大利长靴的鞋后跟”作为基地,对如今的克罗地亚沿海地区发起进攻。帝国政府对此十分警觉,因此派使者向西方的皇帝“虔诚者”路易求援,但十字军东征的精神显然远在200年之后才会出现,因此谈判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 皇帝无视日益强烈的反对声音,选择继续固执地推行偶像破坏政策,他认为这才是让帝国重获上帝垂青的唯一出路。他甚至以个人的名义痛打两名巴勒斯坦修道士,因为他们拒绝破坏圣像,当一周的酷刑也无法迫使他们改变心意之时,他令人将侮辱性的言辞刻在他们的脸上,将他们流放到了安纳托利亚。在涉及宗教问题时,这种愚蠢的行为是不可能带来任何正面效果的,没有了胜利的言论作为支持,偶像破坏主义已经是强弩之末。大部分拜占庭人都意识到,随着他们的偶像被毁坏殆尽,他们的艺术灵感也随之消逝。公元843年,在不到30年之后,偶像破坏主义几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在那年大斋期的第一个周日,美丽智慧的皇后狄奥多拉正式结束了拜占庭的最后一个宗教争议,在圣索非亚大教堂举行大规模宗教集会,以及感恩节礼拜仪式。88艺术家们又一次拿起了他们的画笔、锤子和凿子,重新开始用绘画、木雕和石雕等艺术形式表达对神的礼赞。自从第一个圣像在圣索非亚大教堂出现以来,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当时的揭幕仪式仍然让人记忆犹新,那些黑暗的年月丝毫没有磨灭拜占庭艺术的辉煌。89 军事上的形势也开始逐渐扭转,在9世纪中期重新出现了鼓舞人心的景象,帝国开始缓慢地恢复力量。曾经因为战乱失去过大片领土,如今它又重新成了小亚细亚、色雷斯和希腊的中心,但这些领土本身十分强盛,并且团结统一。宗教纷争已经在叙利亚和埃及混乱不堪的土地上消失了,那些小规模的帝国政府按自己的效率办事,并不因统治者而受到影响。新的金矿逐渐被发掘,国家的财力得到恢复,一部分富裕的商人阶级重新崛起,去追寻这些意想不到的财富。 更加鼓舞人心的是学术的火花再次燃起,但非常讽刺的是,这种复兴是在偶像破坏主义的余烬之中诞生的。双方在论辩中都试图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因此需要去引用那些晦涩难懂的文献,教会的神父们希望对这些文献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以便反驳对方的观点。私人学校开始在帝国的土地上四处崛起,对教育的兴趣开始逐渐传播,读写能力也逐渐在大众之中普及。在9世纪中期皇帝狄奥菲雷斯的统治下,教师开始得到从公共资金中划拨的资助,缮写室纷纷开放,君士坦丁堡大学新增了大批法律和哲学类的人员补助。90 东罗马的这一点与西方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西方的教会正在缓慢地传播曾经得以保留的学习传统的一鳞半爪。西方的中世纪思想虽然至关重要,但已经与丰富的古代文化遗产彻底脱节,一直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才得以恢复对古代世界的研究。相比之下,东罗马的学校能够充分沿袭他们繁荣至今的古代哲学和文学传统。几年之内,拜占庭的智慧之名便远播世界各地,一位哈里发甚至还邀请一位专家到巴格达进行交流。皇帝拒绝让这位专家前去,而是令他继续留在都城,这个决定可谓是明智之举。为新兴起的好学之风所鼓舞,宫廷历史学家们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笔,年轻的贵族们重新开始学习古代文献,拜占庭的学术传统自从伊琳娜的统治时期以来几近中断,如今又重新迎来了繁荣的局面。狄奥菲雷斯的军队或许在小亚细亚未能取得辉煌战果,但他带来了文化的复兴,对公正平等的关心使他赢得了人民的拥护。91 在一个皇帝被视为是无与伦比、高不可攀的人物,是上帝在地上的代表的时代,狄奥菲雷斯与人民的关系相对比较亲近。他是一位忠实的二轮战车赛爱好者,曾经投入蓝党的旗帜之下参加比赛,并且因为技艺高超而引发人群的热烈欢呼。92但是,令所有君士坦丁堡人民大为惊讶的是,皇帝非常喜欢乔装打扮后在都城的大街上游荡,就人民关心的各种问题与他们亲切交谈,保证商人贩卖器物的价格公平。曾经有一周,伴随着喇叭发出的嘟嘟声,他骑马从城市的一端来到另一端,对那些想要将他搜寻出来的人加以鼓励。那些阻拦他的人都确信,不论这个人有多么巨大的权力,他总是有一只富有同情心的耳朵。一位寡妇来到皇帝的面前,讲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故事,她说皇帝现在骑的这匹马是一位高级地方官员从她的家里偷走的。狄奥菲雷斯尽责地调查了这件事情,当他发现这位寡妇所言非虚时,他立刻将那名地方长官鞭打一顿,并告诉周围围观的民众,公正才是一名统治者最大的美德。93 平易近人并不意味着这位皇帝失去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帝王威严,他在打造建筑上倾注了巨资,希望打造出一件自从查士丁尼时代以来绝无仅有的杰作。94所有皇帝都有着奢华的癖好,但狄奥菲雷斯在这一点上绝对能够令他的大部分前人都无比汗颜。绵延金角湾一带的坚固城墙以令人震惊的迅疾速度拔地而起,一座恢宏壮丽的夏宫落成,君士坦丁大皇宫也在将近三百年之后第一次彻底整修。95这最后一件创举令当代的历史学家们大感兴趣,他们留下了数量浩如烟海的相关著作。在他们眼前,狄奥菲雷斯改变了整个大皇宫杂乱无章抑或古板落后的建筑群落,将之打造成适合一位9世纪皇帝的华丽居所。96这样的创新之举可谓是姗姗来迟。这座大皇宫由塞维鲁在2世纪建成,又由后来的数任皇帝随意改建,他们建造了接待厅、寝宫、教堂、浴室和办公楼,直到这杂乱无章的建筑群几乎要占满城市的整个东南角。 狄奥菲雷斯在大皇宫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去除那些杂乱的墙壁和无用的房间,将各部分建筑用简洁的长廊连接起来。4个世纪前,狄奥多西二世曾经建造了马球球场,当时他从波斯引进了这项皇家运动,如今场地得以扩建,由地下蓄水池供水的喷泉不久也增建了装饰优美的廊道和阶梯式花园。乳白色的大理石阶梯通向通风良好的厅堂,玫瑰树丛和斑岩廊柱围绕着精美的壁龛,银色的大门通向闪亮的马赛克装点的房间。然而,真正奢华的当属狄奥菲雷斯那无与伦比的皇宫正殿。整个帝国,不如说是整个世界,所有其他地方金碧辉煌的程度,或者是对财富的展现,都无法与这间宫殿相比拟。在巨大的黄金宝座之后,是铸造的金树和银树,其上是宝石装点的机械鸟,碰触机械杠杆就会发出悦耳的歌声。围绕着树枝基座的是黄金铸造的狮子和兀鹫,从每一侧的扶手下方虎视眈眈,似乎随时都会活过来一样。对那些毫无心理准备的使臣而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便是皇帝一声号令,然后一架黄金管风琴就开始奏出震耳欲聋的乐曲,鸟儿一齐鸣唱,狮子甩动尾巴,发出咆哮。很少有来访者不因为这样的阵势而感到恐惧和敬畏。 然而,宗教领域无疑是最能够体现帝国日益增长的强大自信的地方。对拜占庭的宗教思想领域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越来越多的人坚持认为,只有罗马教皇的话语才是唯一决定教会政策的根据更为难堪的了。基督教世界的其他四位大牧首一般而言都要听从圣彼得传人的旨意,但关于信仰的重大问题一般都在协商后一致决定,这与西方都城日益增长的独裁主义正好相反。曾经,东方与西方都将日益激烈的分歧掩盖在和谐、疏远的表面关系之下,但一种新的斗争精神正在逐渐酝酿。当教皇派遣法兰克传教士前往斯拉夫地区传教时,牧首佛提乌做出的回应是派出他自己的代表团,极具智慧的修道士兄弟圣西里尔与梅索迪乌斯前去传教。 教皇的团队占据了先机,但他们却因为坚持用拉丁语行使一切礼拜仪式,即便他们新的皈依者对拉丁语一窍不通,此举使当地的斯拉夫人疏远了他们。西里尔与梅索迪乌斯则正好相反,他们立即开始学习斯拉夫语言,当他们发现这种语言没有对应的书写字母时,西里尔创立了一种斯拉夫字母。97西方的主教们非常愤怒地抗议,表示希伯来语、希腊语和拉丁语才是唯一有权在神圣的礼拜仪式中使用的语言,但西里尔反驳说因为上帝的恩惠对众生平等,因此任何一种语言都能够用来赞美主。98保加利亚可汗对佛提乌承诺的新的自由条款十分感兴趣(当然他也绝对不想成为罗马的附庸),他来到君士坦丁堡,在圣索非亚大教堂接受了洗礼,此后保加利亚也正式被纳入了拜占庭的文化圈,这种文化传统一直延续至今。通过使拜占庭文化脱离希腊语的束缚,佛提乌将帝国的影响力扩大到更广阔的地区,因此在极大程度上增强了拜占庭世界各个不同地区之间的联系纽带。相比拉丁语在西方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东方的举措提前了6个世纪之久。 将斯拉夫地区纳入帝国的文化圈提升了拜占庭的声望,但也同样带来了负面的影响。通过就巴尔干问题与罗马公开争论,君士坦丁堡将东、西方一直以来的紧张局势摆上了台面,与教皇之间的关系也陷入濒临决裂,无法挽回的境地。双方在文化上的分裂可谓由来已久,当互相之间的怀疑和仇恨最终酝酿成熟时,双方都只能自食其果。 然而,这一问题在未来的数个世纪还要持续。帝国如今正充满信心,准备好迎接一场伟大的复兴。唯一缺少的关键因素便是一位英明的皇帝。9世纪登上皇位的众多皇帝虽然都有着不少的闪光之处,但他们的军事成就无一例外并不光彩。99尽管他们在文化和宗教方面颇有建树,但都没有能力将帝国拉出军力衰退的泥潭。看上去似乎颇为荒谬的是,向着这个伟大复兴目标迈出艰难第一步的是一位名为“酒鬼”米海尔三世的皇帝。 正如他的绰号那样,米海尔确实很难算得上是一位能够鼓舞人心的明君,但他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他深谋远虑的叔父。当皇帝在都城的酒馆中以无愧于他名号的架势沉醉酒乡之时,他的叔父巴达斯在对阿拉伯人的战争中为帝国带来了第一场辉煌的胜利。在他的领导下,拜占庭军队自7世纪以来首次跨过幼发拉底河,海军也在埃及发动了英勇的突袭。当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的埃米尔(阿拉伯国家的贵族称谓)入侵帝国领土时,巴达斯击退了他们,杀死了这些埃米尔,大部分的敌军也被歼灭。 这样巨大的胜利令巴达斯的声望达到鼎盛,因为谁也说不清皇室的血脉究竟能够绵延多少年月,因此不少人猜测米海尔三世逝世之后,他极有才干的叔父将会继承他的位置。自然,皇帝如今依然有机会推举其他人来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虽然米海尔有不少青睐的人选,但这些人多半都是善于宴饮交际,并没有多少治国的能力。与此同时,巴达斯非常乐意叫自己可怜的侄子沉迷享乐,而自己作为帝国并非名义上,而是实质上的掌权人。 然而,懦弱无能的皇帝带来的麻烦在于他们总会在权力的旋涡中摇摆不定,“酒鬼”米海尔便被一个人牢牢掌控。此人举止粗野,亚美尼亚农户出身,名为马其顿的巴西尔一世。100起初巴西尔因为在一场摔跤比赛中展现出过人的力量而被皇帝注意,按照米海尔三世的标准,这个理由足够让他得到晋升,因此这名年轻的亚美尼亚人得以在帝国宫廷之中服役。对任性妄为的皇帝而言,这可谓是一个致命的大错。巴西尔为人既有智慧,又有野心,同时极度冷酷无情。巴达斯警告他的侄子,巴西尔是“一头雄狮,将会把所有人都吞下肚”,但皇帝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不到一年,巴西尔便秘密将巴达斯暗杀,米海尔因为能从自己大权在握的叔父桎梏下解放出来而感到万分高兴,因此大大奖赏了他野心勃勃的宠臣,封他为共治皇帝。然而几个月之后,米海尔也在整夜痛饮之后遭到暗杀。巴西尔用一个马鞍垫覆盖在皇帝身上,遮住流淌的鲜血,然后紧急来到大皇宫,希望能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对之前将皇位据为己有。事实上他实在不必为此担忧。“酒鬼”米海尔在很久之前便将皇家尊严彻底抛弃,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对这次暗杀表示抗议。当次日的朝阳光辉照耀寂静中的都城之时,一个曾经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了罗马帝国唯一的统治者。而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是,一个新的黄金时代已经悄然来临。 第十六章 马其顿王朝的荣耀 为了篡夺皇位,巴西尔手上沾染的鲜血足以令麦克白也感到汗颜,似乎他注定要迎来一个充满动荡的王朝。他在通往皇位之路上大开杀戒,这自然是完全与法律相悖的,也为他建立的王朝未来数位成员造成了相当大的困扰。但中世纪世界正是如此的反复无常,如果一个人的统治能够为国家和人民带来好处,那么大部分拜占庭人毫无疑问都愿意忽略他夺取权力的过程。毕竟,恶人有时候也能成就大善事。米海尔令整个朝野上下极度不满,并且他嗜酒成性,即使巴西尔不曾策划暗杀,他也会因为饮酒过量而早早丧命。与此相反的是,新皇帝尽管是一位暗杀者,却是一位善于治国的明君。两个多世纪之后,他的后代仍然稳坐在帝国的皇位之上。 按照东罗马帝国的标准,巴西尔并未受过正统教育,但为人极其精明敏锐,他意识到了拜占庭帝国东山再起的可能性。拜占庭不再是古代世界的衍生物,而是从阿拉伯人征服蹂躏之下崛起的新生国家,国土大大缩小,但内部联系却更为紧密,边境的防御也更为牢固。在那些动荡的岁月中,拜占庭的根基日益深刻,如今它正要借助自身的强大力量,从黑暗之中崛起。巴西尔一世认为虽然并无太大必要,也没有迫切希望去收复查士丁尼时代的广阔国土,但仍然希望让帝国的荣光重新闪耀。很显然,如果缺少强大的军队,这一切都只能是空谈,拜占庭的军队如今已经足够强盛,但海军舰队则面临着很大的麻烦——显然,距离巴西尔夺权仅仅过了数月,阿拉伯的突袭大军便对拜占庭的力量视若无睹,占领了马耳他岛。作为地中海地区的主要势力,帝国的力量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强大的海军,如果忽视海军的力量,在如今国家力量大不如从前的情况下,面对侵略无异于坐以待毙。巴西尔一世打开国库,耗费重金重新打造了一支舰队,建造了当时最先进的战船,在全国上下大规模搜寻合适人选加入海军服役。 重新复兴的海上力量无疑是巴西尔一世策划的伟大战争中的尖兵。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只发生了几次零星的对抗穆斯林的战争,如今发动大规模进攻的时机已经彻底成熟。经由数年征战扩张领土,哈里发帝国已经四分五裂,在面对拜占庭大军的压力时无力抵抗。阿拉伯人近在眼前,此时此刻正是不容错过的天赐良机。拜占庭海军气势高昂地航行进入萨罗尼克湾,当克里特海盗在科林斯湾地区发动袭击时,这支新的海军马上就证明了自身的价值。颇具才能的拜占庭海军将领尼克塔斯·奥利菲亚斯不愿耗费时间绕过伯罗奔尼撒,便率领他的舰队穿过仅四英里宽的地峡,使大军及时安全进入海湾,给予海盗沉重打击。 巴西尔一世因为这场胜利大喜过望,正式展开了全面攻势。舰队横扫塞浦路斯,不久便重新征服了整个岛屿,帝国军队紧接着突入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将此处四处游荡的阿拉伯军队全部歼灭。次年,巴西尔挥师西进,将穆斯林彻底赶出了达尔马提亚,占据了意大利城市巴里。876年,他将拜占庭的势力范围扩大到伦巴第地区,为收复整个南意大利打下了坚实基础。 当他的军队气势如虹、接连大胜时,精力充沛的巴西尔将重点转移到了国内事务上。他认为,最能凸显拜占庭帝国没落迹象的无疑是帝国都城建筑的衰败。古老的教堂已经年久失修,各种公共建筑也毫无疑问已经展现出破败景象。他派出大批工匠来到都城各地,开始了大规模的建筑工程,希望重现这颗帝国明珠的荣光。木材制成的屋顶被石料取代,墙壁也经过重新修补,闪光的马赛克瓷砖让无数教堂都恢复了昔日的光辉。然而,这其中耗费最多人力物力的当属巴西尔本人的帝国宫殿。精美雕刻装饰的廊柱由绿色大理石制成,上面呈现出繁复的黄色纹理,头顶的天花板覆盖着黄金,同时饰有马赛克拼贴而成的皇帝及他的各位家庭成员的巨幅画像。地板上则是巨大的帝国鹰图案,玻璃质地的镶嵌砖表面是闪耀的黄金。在这宏伟宫殿内室的东侧是新建造的华丽教堂,据称是为了供奉四位圣人,但这座建筑更为人所熟知的却是它的另外一个更为普遍的名字“Nea Ekklesia”,即“新教堂”。曾经,查士丁尼主持建造了圣索非亚大教堂,如今又一座非凡的新教堂拔地而起,在帝国的天空中映衬出壮观的轮廓。无数的天使和大天使在层叠的穹顶上向下俯瞰,内部则装饰着无价的珠宝。这座教堂无疑是巴西尔一世最为伟大的建筑成就,也是马其顿王朝荣光的不朽纪念。皇帝如此迫切地希望这座教堂早日落成,因此当他听说阿拉伯人围困拜占庭帝国在西西里的最后一座要塞锡拉库萨城时,他拒绝派出舰队提供援助,因为他更愿意派出舰队为他的教堂从海上运输大理石。锡拉库萨沦陷,但教堂最终完工。101 拜占庭帝国此时重新寻找到了自身的立足之地,除了力量和声望的再度兴盛,帝国如今也重新迎来了令人震撼的文化复兴。这次文化复兴由充满智慧的牧首佛提乌发起,他凭借一己之力在帝国重新掀起了对希腊和罗马古典文化的崇尚风潮。102学术活动的风气随即盛行,巴西尔一世开始策划一个野心勃勃的新计划,将《查士丁尼法典》翻译成希腊语。对于一个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的皇帝而言,这可谓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去完成这项壮举。他最疼爱的长子君士坦丁,本已经被选定为皇位的继承人,突然去世了,巴西尔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这种悲痛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陷入悲伤之中的巴西尔因为另一个事实而受到更大打击,那就是君士坦丁去世后,他的次子利奥将成为皇位继承人。借助复杂的宫廷人事安排,巴西尔迎娶了他前任的情人,因而利奥被广泛认为是“酒鬼”米海尔三世的儿子,甚至巴西尔本人也这样认为,似乎可以推测他本人早已知情。这个男孩不久便会继承本属于君士坦丁的皇位,这个想法令巴西尔几乎忍无可忍。当皇帝发现15岁的利奥已经有了一个名为佐伊的情人后,他亲自将这个男孩痛打了一顿,将他拘禁在宫殿的侧翼,并将佐伊嫁给了别人。然而这些举措并没有令事态缓和,当利奥被释放后,他马上恢复了和佐伊的关系。皇帝大怒,将利奥扔进监牢,并威胁要将他的眼睛挖出来,这令朝廷上下的群臣大惊失色。 佐伊的父亲最终向皇帝提出求和,请求他释放利奥,并提出因为他已经年过七旬,令皇位的继承人蒙羞无疑会引发四面八方因觊觎皇位而起的争斗。巴西尔只能不情愿地同意这个意见,两人达成和解,但很少有人相信这种和解能持续很久。皇帝的行为越发变幻莫测,时常莫名地深深沮丧,并且不时陷入精神错乱的癫狂状态。他从未对谋杀一类的事情有过丝毫忌惮,而利奥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巴西尔活着一天,他便会有性命之虞。然而巴西尔因为他的勇武善战而著称于世,在74岁的时候,他的身体也没有展现出多少衰老颓弱的迹象。或许现在是先下手为强的时候了。 在巴西尔一世与利奥达成和解的一个月后,皇帝去世了。官方的说法是他在一次狩猎事故中去世,这个故事并没有多少可信度,说的是一只巨大的牡鹿将皇帝在灌木林间拖行了16英里。最惹人怀疑的是佐伊的父亲,他对缺乏宫廷的赏识不满已久,正是这次事故中救援队伍的领路人。自然,利奥在这次事件中的全权介入已经被掩埋在历史的迷雾之中,但无论事实如何,大部分市民都愿意对这扑朔迷离的事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位19岁的新继承人对人民做出了十分诱人的承诺。几天之后,利奥六世正式继位为帝国皇帝,他的第一项举措便是将“酒鬼”米海尔三世的尸骨从破败的墓穴中掘出,将之重新安葬在圣使徒教堂中华丽的帝国陵墓内。最终,这位遭到谋杀的皇帝得到了长久的安宁,终于有人为他报仇雪恨。对巴西尔一世而言,他统治的开端伴随着谋杀的污点,或许同样的结局对他而言是最好不过的。然而,凭借着这些暴力手段,他使得整个帝国军事和文化方面的实力都大大增强,这就足够值得人们为他哀悼了。 曾经有数位皇帝在青少年时代便被推上拜占庭权力的中心,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像利奥六世这样,为统治国家做出如此万全的准备。这位新皇帝为人随和,富有个人魅力,可以说是自从“叛教者”尤利安时代以来所受教育最为广博的统治者,而皇帝本人也拥有与这教育相匹配的智慧。在他的统治之下,古代建筑的荣光逐渐回归,文学活动蓬勃兴盛,新的人文主义风潮也逐步兴起。在他就职典礼过后的几周之内,利奥告知教会,将他最为年轻的弟弟斯蒂芬任命为教会牧首,此举将神圣和世俗两个世界借由一个家庭联系在一起,让皇帝能够对教会和国家加强掌控。利奥的统治带来了国内空前的和平与繁荣,因此他能够集中精力完成巴西尔未竟的伟大事业——《查士丁尼法典》的重修。 自从查士丁尼将混乱的罗马法律系统重新整合以来,已经过去了三个半世纪之久,法律相关的书籍亟须进行重新整理。过去的岁月中诞生了无数新的法律判决,法典之中新增加的法律条款也具有非常明显的不利因素——这些条款是由拉丁文写成,一门已经死去的古旧语言,只有少数古文物研究者还在使用。在短短两年之内,皇帝便将这项伟大工程规划完成,将全部杂乱的文献翻译完成后进行系统编排,并出版六卷缩编版中的第一卷。最终这项成果的完成为他赢得了一个美名“智者”利奥,并奠定了他自查士丁尼时代以来最伟大的立法者的地位(事实上这项烦琐工作令他的前任者也懊恼不已)。然而,那些希望他能够率领军队在战场上取得同样荣光的人不久便陷入了失望。这位年轻皇帝生性仁爱,不愿发起战争,或许,他在外交政策上终究无法取得和在国家内政上一样伟大的成就。 拜占庭一直以来都不希望处于强敌环伺的境地,但在利奥统治之初,帝国的西北部边境似乎可以称得上是高枕无忧。保加利亚汗鲍里斯大公已经皈依基督教,君士坦丁堡的大部分人都开始期望克鲁姆曾经带来的可怕阴影已经一劳永逸地永久消失。这种感觉在鲍里斯传位给他的长子弗拉基米尔,自己则选择到修道院安逸平和地度过余生时更加强烈,但不久弗拉基米尔便开始试图复兴异教信仰,这无疑会让他父亲毕生的苦心付诸东流。鲍里斯陷入狂怒,将修道院的安宁平和都抛诸脑后,下令刺瞎弗拉基米尔的眼睛,然后令他年轻的幼子西蒙继位。自始至终旁观这次事件的拜占庭官员们对周围有了一位相对友好的掌权者感到十分宽慰。众所周知,西蒙在君士坦丁堡长大成人,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显然,一位对文明发达的世界颇有了解的人自然会意识到与帝国保持友好关系能够为他带来很大的好处。 或许如果利奥不辜负他作为智者的美名,事态本不会急转直下,但他愚蠢地决定对保加利亚的货物收取进口税,并完全忽视了西蒙的抗议。愤怒的保加利亚人立刻起兵入侵,帝国上下极度震惊,在短短几周之内保加利亚人便突入色雷斯,开始了大规模劫掠。对利奥而言不幸的是,他的所有军队此时都忙于在东边作战,因此他只能转而采取比较有效的方法,召集盟友前来共同作战。拜占庭的信使紧急到达马扎尔人的领地,这是一个位于保加利亚东部的好战部落,使者邀请他们从后方突袭保加利亚人的部队。军队遭到两面夹击,西蒙别无选择,只能撤退并请求讲和。利奥派他的特使精心设计和约的具体内容,然后去对付其他的阿拉伯入侵者,他认为保加利亚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应该会吃一堑长一智。 利奥或许对自己的处理方式十分满意,但西蒙显然并不希望一切就这样画上句号。他被皇帝运用计谋击败,但保加利亚汗却是一位善于学习的人,他很快便能够完全领会拜占庭人使用的谋略。当最后一支拜占庭军队消失在前往君士坦丁堡的大路尽头时,他开始召集自己的代理人——佩切涅格族,一个突厥部落,长期以来与马扎尔人为敌。马扎尔人四面受敌,被迫逃走,西蒙轻而易举地再一次入侵了色雷斯。103一支拜占庭军队试图控制局面,但却很快被击垮,利奥被迫用金钱换取耻辱的和平。 皇帝对于局面的处理方式无疑是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当陶尔米纳——拜占庭在西西里的最后一座前哨在公元902年落入穆斯林之手后,帝国似乎再一次陷入了曾经的衰弱境地。幸运的是,利奥的将领们在东部的战况多少挽回了一点帝国军队的声誉,在东方他们对四分五裂的哈里发政权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接下来的十年中,拜占庭军队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将穆斯林军队从亚美尼亚西部驱逐,彻底摧毁了阿拉伯的海军力量,军队最远前进至幼发拉底河地区。自然,其中偶尔会有些挫折。一次大规模的海上远征未能成功收复克里特岛,公元904年,一次地震将帝国第二大重要城市帖撒罗尼迦的防波堤摧毁。当地的居民们紧急修复防波堤,但在工程完工之前,一支阿拉伯舰队来袭,撒拉逊人计划在此地发动突袭,长驱直入。整整一周的时间内,穆斯林洗劫了整座城市,将城中的老、弱、病、残全部屠杀,青壮年则被卖到他们的奴隶市场上。帖撒罗尼迦的屈辱在第二年由拜占庭军队以牙还牙,他们摧毁了阿拉伯港口塔尔苏斯,整座城市只剩下一堆烟雾缭绕的废墟,但这件事却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整座都城都在全神贯注地关注因皇帝的爱情生活诞生的建筑奇景。 利奥对于少年时期巴西尔强迫他娶妻一事一直闷闷不乐,只有在他多年的情妇佐伊的怀抱中,他才能感到慰藉。皇帝夫妇并没有能够生育继承人,这也并不令人感到吃惊,当皇后在898年去世后,利奥非常欣喜地将佐伊召唤到都城。这件事本身遇到一点小麻烦,因为佐伊本人也是有夫之妇,不过恰好她的丈夫在此时也去世了。这对有情人非常迅速地迈入了婚姻的殿堂。然而,他们的美好生活却并没能持续多久。在为她的丈夫生下一个女儿之后,佐伊很快便死于热病,此时他们刚刚过了两年的婚后生活。利奥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并非只是因为他与挚爱生死相隔,也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诞育一位男性继承人,这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他的兄弟亚历山大本来是个不可救药的泼皮恶棍,并且至今没有子嗣,假如利奥去世,王朝便会灭亡。整个帝国也将注定陷入内战的阴云之中。 第三次婚姻本来是被教会严格禁止的,至少在东罗马是如此,但因为帝国的未来危在旦夕,教会的牧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同意利奥再选择一位妻子。104一位名为欧多西娅的绝色美女被选中了,并且在一年之内她便有了身孕。宫廷占星师向皇帝保证,她一定会生下一个男孩,预言果然成真,利奥大喜过望。然而,利奥六世的人生似乎已经注定了以悲剧收场,当欧多西娅因分娩而过世,男婴也在几天之后夭折时,不安的臣民们也只能摇头叹息。这样的结局似乎证明,教会法不是能轻易违背的。 利奥如今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他万分迫切地希望有一个儿子,但禁止多配偶却是由他本人亲自撰写的法律条文。如今他对于自己曾经疾言厉色地对那些“沉溺于淫秽下流”的人进行贬斥感到后悔不已,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新牧首尼古拉关于此事的意向,但对方却态度坚决地表示结婚四次不啻“比通奸还要更加可怕的罪过”。但利奥却已经决定哪怕果真如此,他也要执意为之,因此找到了一位美貌惊人的情人,名为佐伊·卡尔伯诺普希娜。105利奥为人足智多谋,他知道如果适当施加一下压力,再结一次婚也并不是什么问题,但因为这一次毫无疑问是他的最后机会,除非他的情人能够生下一个儿子,否则他绝不会冒险尝试。这一年的秋天,佐伊生下了一个儿子,陷入狂喜的皇帝令她搬到皇宫中一个特别的房间内。这个房间装饰着斑岩廊柱,悬挂着紫色的丝绸——紫色在当时是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使用的颜色——因此得名Porphyra,即“紫室”。只有具备皇族血统的孩子才能够在此处诞生,正是从那天起,利奥的儿子就有了令人骄傲的别名Porphyrogenitus,即“生于紫室者”。利奥毫无疑问要将这个儿子立为自己的皇位继承人,并且担心有人忘记这一点,因此将这个孩子命名为君士坦丁七世,以便进一步提升他的名望。106 利奥最终拥有了自己的继承人,但因为他并没有正式结婚,这个男孩实质上并不能成为一位合法的继承人,再伟大的命名也终究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虽然成长在四周悬垂着紫色丝绸的华丽宫室内,君士坦丁七世却并未得到洗礼,而且最讽刺的是,禁止任何第四次婚姻出生的孩子接受洗礼的法律正是由他的父亲利奥亲自撰写的。如果皇帝在世时君士坦丁没有得到正式承认,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帝国将会再次陷入继承问题引发的纷争之中。利奥将牧首尼古拉召唤到自己面前,将自己的全部计划和盘托出,并且耗费大量口舌请求尼古拉改变心意,希望能够通过适当的要挟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将佐伊逐出皇宫,并保证再也不与她见面,作为回报,尼古拉在圣索非亚大教堂为君士坦丁行了洗礼。佐伊匆忙地收拾好自己的行装,洗礼也如期举行,但利奥却无意被人继续要挟讨价还价。洗礼三天之后,佐伊便被暗中迎回了皇宫,一名温和的教区牧师为利奥和佐伊二人举行了婚礼。 当利奥的行为被公之于众时,教会内部爆发了巨大的争议。愤怒的牧首拒绝承认这次婚姻,当皇帝试图进入圣索非亚大教堂时,牧首下令将大门紧闭。然而,利奥再一次使用计谋战胜了对手。当教会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紧闭时,利奥冷静地转身回到皇宫中,给教皇写下了一封请求的信件。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在相对蛮荒的西方,死亡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教会的神父们看待鳏夫和再婚问题的态度也更为实际。此外,当东方教会的牧首正面表达出自己的态度后,利奥聪明地将这个问题抛给教皇去解决,等于赐给了罗马教皇一个加强自身权威的天赐良机。他笃定地猜测,教皇绝不会让这样的机会白白溜走。 一旦有了教皇的默许作为坚实后盾,利奥便迅速地开始了行动。牧首因为阴谋罪遭到逮捕,被迫宣布退位。利奥选择了一个秉性温和的人取代他的位置,这位新牧首原则上同样反对这桩婚姻,但却愿意为此做出适当的让步。利奥不得不做出公开声明,谴责四次婚姻,在他的余生之中,利奥必须作为一名忏悔者进入教堂——在参加任何宗教仪式时,他必须全程站立,忍受屈辱。皇帝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样的条件。这一次他言出必行,教会也就勉强接受了他的婚姻。他的儿子君士坦丁七世如今拥有了合法的地位,并且全国上下尽人皆知。两年之后,这个小男孩被加冕为共治皇帝,他的头像也出现在了父亲所铸造的货币上。利奥为了维护和平的继承制度,可谓是鞠躬尽瘁,耗尽了全部的心血。 利奥此后又活了4年时间,在最后一次尝试收复克里特岛之后,他于公元912年5月在自己的床上安然逝世。在军事方面,这位皇帝并不算是一位优秀的领袖——事实上,利奥从未亲自领兵上战场作战——但通过他所编纂的法典,他让帝国真正地从内部强盛起来,甚至连他本人也没有想到。借助自身意志的绝对力量,利奥为帝国带来了一位继承人——真正意义上的无价之宝。诚然,我们对他最为持久的印象还是圣索非亚大教堂宏伟正门之上的马赛克镶嵌画像:在教堂正门入口上方的一扇弦月窗上,这位皇帝虔诚地匍匐在上帝的王座脚下,圣母马利亚则正在为他说情。他智慧的统治延续了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如同他大部分臣民所认为的那样,这位皇帝也理应获得一些原谅。 第十七章 杰出的觊觎者 足够讽刺的是,考虑到他父亲为了让他的身份合法化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君士坦丁七世本人却并没有多少机会能够真正地统治国家。利奥六世去世时,他年仅6岁,并且身体极度孱弱多病,所有人都在怀疑他究竟能否顺利活到成年。正如利奥所担忧的那样,真正的大权掌握在君士坦丁的皇叔亚历山大三世手中,此人因为淫乱的作风而闻名。亚历山大三世多年以来都生活在德才兼备的兄长的阴影之下,此时正要抓住一切机会反对利奥的政策。曾经因激烈反对利奥的第四次婚姻而被免职的牧首尼古拉重新被任命为君士坦丁堡牧首,皇后佐伊也被毫无道理地赶出了皇宫。年轻的皇子君士坦丁只能伤心地在大皇宫里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房间,哭泣着寻找他的母亲,当时有谣言传说怀恨在心的亚历山大三世有意将这位皇子暗中阉割,以阻止他正式继位。 幸运的是,亚历山大的统治仅仅持续了13个月,他本人就在参加完一次宫殿广场举行的马球游戏之后的归途中,因精疲力竭而死。他未曾有机会加害自己的侄子——如果他确有此意的话——但他在君士坦丁身边安插了一位充满敌意的牧首作为摄政者,这一举动带来的威胁不啻一场灾难性的战争。当保加利亚的使臣来到宫廷中,希望能够收取往常的岁贡时,亚历山大将他们赶了出去,咆哮着说保加利亚人休想从他这里拿到哪怕一个金币。保加利亚汗感觉受到了极大侮辱,因此立刻派出大军前往君士坦丁堡,在穿越边境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牧首尼古拉在亚历山大去世后行使作为摄政王的职责,他计划对保加利亚人施以贿赂让他们撤兵,因此承诺让君士坦丁七世娶西蒙的女儿为妻。不幸的是,牧首并未向所有人宣告他的计划,当人们发现他的计划时,尼古拉险些被愤怒的人群以酷刑处死。牧首感到受到了侮辱,他显然无法再继续担任摄政的职务,必须再选择其他人来担任摄政王,并且必须是年轻皇帝真正从心底青睐的人选。整个拜占庭帝国都在此时交了好运,因为最完美的人选近在眼前。佐伊皇后已经从流放中胜利归来,她的立场此时更加坚定不移。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让她的儿子娶西蒙的女儿为妻,因为这位姑娘的野蛮祖先曾经用一位皇帝的头骨作为自己的酒杯。如果拒绝意味着挑起战争,那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开始战争。 佐伊贿赂了佩切涅格人,让他们入侵保加利亚,然后派出舰队载着他们渡过多瑙河,同时一位名为利奥·福卡斯的贵族率领拜占庭大军到达黑海沿岸。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直到佩切涅格人抵达,等待被船队运载过河。当时的拜占庭将军罗曼努斯·利卡潘努斯大发雷霆,对佩切涅格人的指挥官表示拒绝给他们提供任何协助,并直接班师回到了君士坦丁堡,并未将任何一位士兵引渡过河。这极其不明智的暴躁举动导致拜占庭大军彻底暴露,西蒙因此轻易地将敌方彻底击溃。 这次失败大大损害了佐伊皇后的声誉,但因为君士坦丁七世尚且只有13岁,她不得不寻找其他的办法来稳固权力,这样才能够保护自己的儿子。佐伊认为只有婚姻才是唯一可能的解决途径,因此她选择了自己英俊的宠臣利奥·福卡斯,他在最近的战争中被击败,但他在军事上的赫赫威名却没有因此而削弱多少。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是一个受欢迎的解决方案。福卡斯的家族因野心勃勃而为人所知,年轻的皇子很容易成为肆无忌惮的利奥·福卡斯的俎上鱼肉。君士坦丁七世的朋友们为此感到心急如焚,他们想到了唯一的解决办法。他们暗中集会,赶在婚礼举行之前紧急修书一封,送到那个唯一有力量拯救年轻皇子的人手中。 罗曼努斯·利卡潘努斯将军十分乐于享受自己作为帝国最高军事指挥官的赫赫威名,而不用因为在保加利亚人手中吃了败仗而使自己的名誉受到任何影响(虽然这也并不值得过多称道,因为保加利亚根本没有自己的海军)。当他收到这封信,立刻便同意成为年轻的君士坦丁的保护人。他马上进入都城,任命自己为皇家卫队的长官,一个月之后,他就让皇帝娶了自己的女儿。利奥·福卡斯被对方的策略击败,因此十分愤怒地掀起了一场内战,但罗曼努斯——现在他自称为basileopater(皇丈,即皇帝的岳父),已经将君士坦丁七世牢牢掌控在自己的股掌之中,因此很轻易地便在舆论上取得了胜利。107利奥的下属全部背弃了他,这个倒霉的反叛者最终被俘虏,双眼被刺瞎。 罗曼努斯已经除掉了自己的大敌,现在他要着手开始发展自己的权势。在君士坦丁七世15岁生日期间,他被任命为帝国的恺撒,仅仅过了3个月,他被加冕为共治皇帝。所有旁观者都认定,这样的升迁速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罗曼努斯·利卡潘努斯距离最高皇位仅剩一步之遥,唯一需要做的不过是一次简单的谋杀。他们不得不怀疑,君士坦丁七世在这位新皇帝所谓的“保护”之下,究竟还能有几天日子好活。 他们的担忧是完全合理的。罗曼努斯至少有八名子女,他正决心要开启一个新的王朝。毕竟,如今的皇室家族也是经过篡位才获得了今日的地位,因此罗曼努斯只不过是以开创马其顿王朝的巴西尔作为自己的榜样。不到一年时间,他便迫使君士坦丁让位,宣布自己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并且为自己的长子克里斯托弗加冕,封他为自己的继承人,君士坦丁七世的统治地位就此下降至第三位。然而,篡位者的野心也是有限度的。罗曼努斯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残暴之徒,他缺乏巴西尔所具有的冷酷无情。君士坦丁七世的地位可以被忽视,也可以任由自己摆布,但罗曼努斯从未真正起来公然反抗他。 在保加利亚,西蒙仍然因为他的运气不佳而大发雷霆。只要君士坦丁七世仍然未婚,他就有机会接近皇位,但随着子嗣繁荣的利卡潘努斯家族进驻大皇宫并扎根于此,关于皇位的全部希望都被夺去了。他发誓如果可能,必定要将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彻底推倒,然后集结了一支大军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欧洲一侧领土登陆,展开突袭。他发现了位于佩格地区建造精美的小教堂——此处也是罗曼努斯最为青睐之地——于是便将之付之一炬,并将来不及逃走的所有修道士全部屠杀,让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这里的圣水。他在君士坦丁堡城墙外散布的民居区四处肆虐,希望能够将皇帝引出城外,但罗曼努斯对此反应却十分冷淡。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在这高墙之后,自己是绝对安全的,几星期之后,西蒙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皇帝希望能够通过谈判讲和,相比战争,他总是更喜欢运用外交手腕,一场会议不久便在双方之间举行。西蒙穿上了他最为精美的盔甲前来赴会,并且周围的士兵们也都手举黄金和白银制成的盾牌,用希腊语齐声高呼着皇帝的名字,声音震耳欲聋,高墙之后的元老院成员也能够听得一清二楚。与之相反,罗曼努斯徒步而来,衣着朴素,手中紧握着圣物,他行走的每一步都仿佛在向对方宣告,罗马帝国的荣耀本身便是足够华丽的盛装,完全够得上让他耀武扬威的对手感到汗颜。在向西蒙致辞的时候,罗曼努斯的声音充满了高贵的威严:“我听说你是一个虔诚的人,真正的基督信徒,但我所目睹的你的行为却配不上这样的形容。虔诚的信徒、基督的子民,应该是热爱和平的仁爱之人,因为上帝教导我们如此……人类终有一死,之后会复活,等待上帝的审判……此时此刻,你活着,但明天你就有可能归于尘土……面对这些残酷的屠杀,你将如何向上帝做出解释?如果你是为了世间的大仁大爱才做出这样的事,那么我会满足你的渴望……拥抱和平,你才能够拥有平静无垢的人生……” 西蒙并没有忽略皇帝提出的进贡条件——虽然这条件伪装得十分完美,就好像这是高尚善良的皇帝做出的无私馈赠——在一场和解仪式以及交换礼物的活动之后,他掉转马头,回到了保加利亚。第二年,他在自己的领土上自封为“罗马和保加利亚人的皇帝”(对此罗曼努斯只是一笑置之),但他再也未能越过帝国的边境。一年后,他的军队在试图吞并克罗地亚时遭到了惨痛大败,西蒙也在这场战役中去世,将濒临崩溃的帝国留给了他软弱的儿子彼得。彼得很快与拜占庭联姻,娶了罗曼努斯的一位孙女为妻,两个长期敌对的国家之间终于迎来了和平。自从阿拉伯人围困君士坦丁堡以来,保加利亚人一直都是拜占庭帝国最为可怕的威胁,但在罗曼努斯灵活的政治策略之下,这一威胁以几近完美的和平方式彻底解除。 罗曼努斯最终从一直以来蛮族铁骑威胁的阴影之下解脱出来,开始将重心转移到治理国家内政。眼下他最为关心的无疑是贵族阶级权力的膨胀,他很有理由担忧如果这些富人阶级一直以压榨穷人为代价进行扩张,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帝国的防御力量依靠的是农民阶级,他们构成了国民军队的基石,但边境的大部分地区如今大多变成了富裕阶层的私产,因为贵族阶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将土地不断私吞。罗曼努斯决心结束这种不择手段的肮脏交易,因此颁布了多种土地法案,保护贫困阶级农户的权益。这些措施毫无疑问令皇帝成了贵族阶级切齿痛恨的对象,他们密谋策划架空皇帝的权力,但在他统治余下的时间里,罗曼努斯拒绝做出任何让步。这种趋势对国家军事力量的破坏从未消除,但他决心至少要将土地吞并的速度减缓。 当针对贵族阶层的内部斗争在君士坦丁堡如火如荼时,罗曼努斯在东方展开了他的军事行动。在与阿拉伯帝国的边界上,取得类似的外交胜利是完全不可能的。伊斯兰大军的到来已经引发了三个世纪绵延不绝的交战、撤兵和随之而来的灾祸,只有力量才能说明一切。马其顿王朝平息了流血纷争,开始逆转局势,但由于保加利亚人逐渐崛起,这种趋势也未能带来多大的效果。然而,如今帝国重新拥有了倾举国之力与阿拉伯人作战的实力。约翰·库祖阿斯,帝国最为杰出的将领奉命率领东部战场的军队,并挥师向亚美尼亚——罗曼努斯家族祖先的故乡进发。 亚美尼亚王国长期以来都在阿拉伯帝国和拜占庭帝国两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任何一个亚美尼亚人都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他们被迫在其中随波逐流。随着此地的基督教势力濒临瓦解,亚美尼亚王国再一次在阿拔斯王朝的压迫下屈服,但库祖阿斯率兵突进,将穆斯林军队驱逐出境,并且令当地的埃米尔彻底屈服,同意为帝国军队提供兵力。次年,将军又挥师向南,沿整个阿拉伯边境一路摧枯拉朽。当行军到达反金牛座山脉脚下——此处地形崎岖,将小亚细亚同整个亚洲隔绝开来,并且一直以来都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疆域的分水岭——库祖阿斯占领了丰饶的梅利泰内城,这里也是第一座从穆斯林手中夺回的主要城市。离开了这里葱郁的杏树林,将军又向北部美索不达米亚行进,但他在公元941年被紧急召回都城,率军驱逐一支在黑海领域突然出现的罗斯人舰队。108万幸的是,凭借大量的制胜武器希腊火,海上燃起了熊熊火焰,罗斯国舰队只能全部撤退,但当他们退回到岸上时,库祖阿斯突然率兵冲出,迫使惊慌失措的罗斯人仓皇退回燃烧的海水之中。 这位得胜的将军并没有在君士坦丁堡长时间停留,庆祝自己的胜利。这年秋天,随着拜占庭舰队在普罗旺斯海岸地区歼灭一支阿拉伯海军,他迅速率兵席卷北部美索不达米亚,洗劫了古代亚述都市尼西比斯,这座城市自从将近600年前约维安的统治时期开始就脱离了帝国的控制范围。此时重新回归地中海岸边的故乡,他的军队选择驻扎在埃德萨,宽恕了当地的大部分基督教人民,让他们免受围困之苦,交换条件是城中的一处无价古迹。109 当库祖阿斯回归君士坦丁堡时,他发现皇帝此时好似只剩下一道苍白的阴影。罗曼努斯已经坐在皇位上十余年之久,如今他年过七旬,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耗费在内外征战上,每一次新的战争都在消耗他所剩无几的力量。国内的贵族阶级依然贪婪无度,而且始终试图突破各种加在他们身上的限制,他的土地法几乎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或许最终他还能够放手一搏,但在公元944年他最爱的儿子不幸去世,此后罗曼努斯便陷入了无尽的悲痛绝望之中。 对于自己加诸帝国合法继承人、君士坦丁七世身上的诸多屈辱,皇帝罗曼努斯从未真正感到心安理得,如今他更进一步陷入了负罪感的泥潭之中。自然,他还有其他几个儿子,但罗曼努斯悲哀地意识到他们都绝非栋梁之材。他们都在辉煌的帝国宫廷中长大,身边环绕的是权势斗争的旋涡,备受娇宠,呼风唤雨,已经在糜烂的环境中迷失了自我。当杰出的将领约翰·库祖阿斯抵达君士坦丁堡时,他们正在对疲倦的父亲纠缠不休,提出要让另一个名为潘希瑞厄斯的人取代他的地位——这个人显然只是徒有虚名,并不具备多少才干。如果是青壮年时期的罗曼努斯,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许多次军事形势发生逆转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被宠坏的儿子们绝非继承皇位的合适人选。年老的皇帝拼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力量,提出了一条新的法令,官方宣布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君士坦丁七世为自己的继承人。 这个决定相当于彻底将自己的整个家族排除出了权力中心,因此引起了轩然大波,但罗曼努斯已经因为自身的罪孽承受了多年的内心折磨,在最后的岁月中也难以求得平静。如今他年老体衰,死亡的脚步逐渐逼近,世俗权力的光辉如今已经成了良心的沉重枷锁。他曾经篡夺了马其顿王朝的正统继承权,将自己贪婪无度的家族推到了帝国权力的中心。或许现在,通过及时悔改,他能够让自己饱受折磨的良心寻求到某种解脱。 当这条法令在公元944年圣诞节的5天前公之于众时,罗曼努斯的儿子们都感到万分惊恐。他们多年以来对君士坦丁七世进行残酷折磨,如今君士坦丁七世即将重回皇位,这对他们而言不啻晴天霹雳,可怕万分。这种残酷的背叛令他们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行动,避免即将发生的灾祸。罗曼努斯很快被抓住(有人怀疑他甚至是自己情愿被抓),送往王子群岛的修道院。然而,君士坦丁堡的人民却并无意继续被罗曼努斯家族的人统治。罗曼努斯曾经为人所接受,因为他出色的外交手段和强大的军事力量及时挽救了整个帝国,使拜占庭免于被保加利亚人威胁的命运。但无论如何有才干,都无法改变他作为篡位者的事实,他争吵不休的儿子们自然也没有权力继续统治帝国。 在罗曼努斯统治期间,君士坦丁七世受到求生意志的驱使,从未放弃过哪怕最为微小的机会为自己正名,他平静地接受了被罗曼努斯赶下皇位的事实,默默地退居幕后。无论何时需要用到他的名字去作为某些事情的筹码,他都竭尽全力向人群发出呼喊,或是将自己的签名留在某个文件上,但他从未展现出哪怕最微小的一点野心。然而在这黑暗的漫长岁月里,有某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没有人记得或者关心,他已经由一位聪慧的小男孩成长为一位父亲,尽管这位父亲自己的权力依然前途渺茫。这件事自然令人同情,这个面色严肃的小男孩在皇宫中孤独地长大,四周是令他饱受屈辱的敌对家族成员,多年以来都无法对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君士坦丁七世拥有“生于紫室者”的名号,与任何一位傲慢自大的利卡潘努斯家族成员都有着天壤之别,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正统的马其顿皇族的血液。罗曼努斯受到轻视的儿子们多年以来都在虐待这位皇位的正统继承人,都城的人民如今再也不打算对此袖手旁观。当年迈的罗曼努斯退出权力的中心后,君士坦丁七世突然发现自己受到了所有人民的欢迎。数日之内,都城传言四起,称他的性命正受到巨大威胁,愤怒的暴民迫使不情不愿的利卡潘努斯兄弟承认君士坦丁七世最高统治者的地位。 现年39岁的君士坦丁七世虽然一直以来都隐忍沉默,但很快他便展现出了自己杀伐决断的气度。在他被推举为最高统治者仅仅几天之后,一筹莫展的利卡潘努斯兄弟密谋将他推翻,君士坦丁七世则率先开始了行动,在一次晚宴聚会上出其不意地将利卡潘努斯家族的兄弟们全部俘虏,将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起流放。余下的家族成员则被逮捕,遭到阉割,然而利卡潘努斯家族已经压迫君士坦丁七世太久,仅仅是血腥屠杀或者恶毒报复尚且不能平息这位皇帝的心头之恨。罗曼努斯称得上是一位优秀的统治者,君士坦丁七世也足够智慧,并未让个人的仇恨蒙蔽双眼,政治上罗曼努斯依旧是他的榜样。之前的土地政策继续实施,贵族阶级的权力也依旧得到限制,罗曼努斯颁布的法律也继续发挥作用。君士坦丁七世与他的前任者完全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十分善待福卡斯家族,自然,他们是利卡潘努斯家族长久以来的宿敌。 为了替代去世已久的约翰·库祖阿斯,君士坦丁七世选择了更为优秀的尼斯福鲁斯·福卡斯——也就是多年前曾经被罗曼努斯·利卡潘努斯夺取皇位者的侄子——作为帝国东线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尼斯福鲁斯举止粗野,缺乏哪怕最基本的机智和教养,但自从四百余年前贝利萨留抗击蛮族之时起,帝国已经很久未曾出现过具备如此军事天才的将领。在4年的征战中,尼斯福鲁斯和他能征善战的侄子约翰·齐米斯西斯将强大的叙利亚埃米尔赛义夫·道莱彻底击败,夺取了幼发拉底河河畔的诸多城市,最远甚至到达了安条克。110在惊恐万分的叙利亚边境的穆斯林军队中,他很快得到了一个绰号“撒拉逊人的苍白死神”,阿拉伯军队只要一听到他大军来袭的消息,便纷纷落荒而逃。 受到帝国日益强大的新生力量的鼓舞,拜占庭复兴的大幕徐徐拉开。当马扎尔人突袭色雷斯,希望分散拜占庭攻打叙利亚边境的注意力时,一支帝国军队迅速将他们彻底击败,将这些倒霉的入侵者赶尽杀绝。从科尔多瓦的哈里发国到西欧各国,周围各国的官员和使臣在拜占庭来来去去,纷纷在君士坦丁堡会聚一堂,在这里,他们为皇帝广博的学识和他宫廷的辉煌所深深折服。他们自由徜徉在华丽的宫殿——十九榻大殿之中。在会见客人时斜卧在卧榻上进餐是古罗马时代的时髦习俗,他们无比惊奇地目睹金灿灿的盘碟盛满水果,似乎要一直高高堆到天花板。宫廷中的储水设施则采用巧妙的手段隐藏起来,小型喷泉和瀑布倾泻出的是葡萄酒,顺着纹饰精美的雕像和廊柱流淌不息,城市内的主要广场上安置着一只自动时钟,这可谓是整个帝国的最高杰作。然而,最令人震撼不已的还是皇帝本人。君士坦丁七世堪称一位卓越的艺术家和作家,他的学识气度令来访的基辅罗斯女公爵奥尔加深深折服,她选择了皈依基督,并且将东正教的种子播撒在自己的土地上,这片土地日后成了第三罗马。 如今,唯一令皇帝烦恼不已的事情只剩下他的儿子罗曼努斯二世。949年,这位年轻人选择了非常不相称的恋爱对象,与一位客栈老板的女儿,美貌惊人的斯巴达女性狄奥法诺坠入爱河。两人的关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完全不相称,但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一生都压抑地活在罗曼努斯·利卡潘努斯的掌控之中,君士坦丁七世说服了自己不要在儿子身上重蹈覆辙。他庄重地对自己发下不干预其中的誓言,而是选择袖手旁观,罗曼努斯二世最终与狄奥法诺成婚,狄奥法诺也顺利地进入自己梦寐以求的权势家族。九年之后,狄奥法诺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对欣喜的夫妇为儿子取名巴西尔,这个名字也是为了纪念马其顿王朝的开创者。在那些风云动荡的岁月中,整个皇室家族的未来似乎已经高枕无忧。一年之后,君士坦丁七世因为热病而逝世,无论是神圣清泉的治愈之水还是来自高山极顶修道院的圣水,都无法治愈他的症状,整个帝国陷入了一片悲痛之中,皇帝的权力传递到了他的儿子罗曼努斯二世手中。 虽然相比政事,这位志得意满的新皇帝显然更热衷于打猎,并且凡事都受他的妻子掌控,但他也并非完全缺乏智慧,他从不干涉手下的将领,因此帝国的光复之路依然在继续前进。因为罗曼努斯二世沉迷享乐,国家政策都由他最亲近的顾问,一位颇具才干的宦官约瑟夫·布林加斯一手包办。这位宫廷大臣颇具政治手腕,国家的艺术领域继续繁荣发展,君士坦丁堡学院迎来了大批新的教师资源,经济也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罗曼努斯祖父颁布的土地法给予农民阶级更多的保护,这是数世纪以来前所未有的政策,商人将印度和中国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运往君士坦丁堡繁忙的市场。帝国如今国富民强、和平安定,罗曼努斯二世或者不如说他的妻子狄奥法诺皇后断定,此时正是帝国需要展现力量的时刻。 最能反映帝国曾经黑暗时代的铁证无疑是克里特岛的归属。在一个世纪前帝国最为孱弱的岁月中,这座岛屿落入了一队阿拉伯海盗的手中,这些海盗刚刚在公元826年被一位愤怒的哈里发彻底赶出埃及。一座如此重要的岛屿,自从公元前69年就正式归属于罗马帝国的领土,被一群强盗掠夺蹂躏,这无疑是帝国荣耀无法容忍的屈辱。这座曾经富庶的岛屿如今成为海盗的巢穴,令整个地中海东部地区不得安宁,但每一次尝试收复的战役最终都彻底失败。君士坦丁七世在逝世前为重新出征谋划已久,如今罗曼努斯二世需要做的不过是寻找一位合适的将领率军出征。他所要做的选择可谓再容易不过,纵观整个都城,所有人都只会齐齐说出唯一的一个名字。此时帝国港口已经集结了307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并有将近8000名士兵整装待发,皇帝召见尼斯福鲁斯·福卡斯,令他务必全力维护拜占庭帝国的荣耀。 克里特岛的防御工事十分牢固,但尼斯福鲁斯完全忽视了虎视眈眈的阿拉伯大军,他派出了自己的海上部队——拥有可怕战斗力的挪威战士,他们恐怖的双刃战斧足以将敌人的盔甲和骨头一起劈开。在率兵登陆海岸追击四散奔逃的敌人之后,尼斯福鲁斯在克里特岛主要城市干地亚停驻,开始了长达九个月的围攻战。秋天过去之后,史上最为严酷的寒冬到来了,对于干地亚城的居民而言,这个冬天十分难熬,对于军营帐篷里的士兵而言,则是更为巨大的灾难。严重的食物短缺让这种困境雪上加霜,让大部分人都感到濒临崩溃,但尼斯福鲁斯总能够在军队中鼓舞士气,他每天都在营地巡视,用自己不屈不挠的斗志激励所有人。同时,阿拉伯军队的士气因为他们出城搜寻粮草时遭到的一次次伏击而日益瓦解,当尼斯福鲁斯将割下的敌方头颅抛进城中时,阿拉伯军队的士气遭到了更为沉重的打击。 当春天到来时,精疲力竭的守城一方再也无力继续作战,拜占庭策划突击进城,重新夺回了被海盗占据整整一个世纪之久的城池。得胜的将军起航回到君士坦丁堡,他在竞技场中得到了最为热烈的欢迎,以及整个帝国对他的感谢。111帝国的荣耀已经光复。在被阿拉伯人占领135年之后,克里特岛重新回到了帝国的怀抱。 东线的拜占庭军队此时也赢得了一场至关重要的胜利。当大批帝国军队前往克里特岛作战之时,叙利亚埃米尔赛义夫·道莱最后一次试图通过突袭小亚细亚赢得军事上的制衡地位。利奥·福卡斯——尼斯福鲁斯的兄弟,东线守卫军的指挥者,决定放任对方自由掠夺,同时己方军队埋伏在塔尔苏斯山中,以期在对方回程的路上发动伏击。11月月初,赛义夫果然出现在大军的最前方,后面跟随着大批基督徒俘虏。虽然赛义夫本人设计躲过了这次伏击,但他的大军却被彻底击溃,不久之前用来捆绑基督徒俘虏的绳索此时再次发挥了作用,不过捆绑的对象却换成了赛义夫自己的士兵。112 当匆忙逃离的埃米尔回到他位于阿勒颇的华丽宫殿时,尼斯福鲁斯已经从克里特岛返回,他的兄弟利奥和侄子齐米斯基斯也和他同行,他们展开了新的攻势。在经过叙利亚和北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路上,他们占领了55座要塞,这个数字是十分惊人的,之后才到达了阿勒颇的城门之下。赛义夫走投无路,试图用临时拼凑的军队守卫城市,但当约翰·齐米斯基斯将他驱逐时,尼斯福鲁斯将他的宫殿彻底焚毁,并围困住整座城市。仅仅三天的攻城战之后,阿勒颇全面沦陷,拜占庭军队进入城内,这是自从希拉克略时代以来从未有过的壮举。然而,这位撒拉逊人的苍白死神却尚未收复帝国失去的国土。他决意让他的对手彻底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在洗劫阿勒颇之后,他不紧不慢地回到卡帕多西亚,跟随他的是2000匹骆驼和1500头骡子,背上都驮满了不计其数的战利品。当他班师回朝之后,却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年仅24岁的罗曼努斯二世去世了,谣言中说谋杀的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妻子狄奥法诺。113 第十八章 死亡与叔侄继承 投毒在拜占庭帝国算不上是头号新闻,皇后狄奥法诺也以野心勃勃而著称,但杀死自己的丈夫对于这样一个充满智慧的女人而言,确实是十分荒唐的举动。114罗曼努斯的死(她本人必定对此心知肚明)对她而言是一场灾难。他们的儿子巴西尔二世已经登上皇位,但他此时年仅6岁,近年来的帝国历史已经十分深刻地证明,对于一位年轻的正统继承人而言,野心勃勃的僭越者是多么危险。 因为丈夫已经去世,狄奥法诺迫切需要为儿子巴西尔二世寻找一位保护者,她秘密写信给尼斯福鲁斯·福卡斯,请求他返回君士坦丁堡。这位伟大的将军如今无疑是帝国上下最具声望的人物,他在军事上的地位绝对无人匹敌。他所撰写的关于战术策略的兵书在领兵作战方面被奉为经典,在数世纪之后依然被人引用来对抗阿拉伯军队的进攻。然而,拜占庭宫廷内部却对他的卑微出身和粗鲁举止嗤之以鼻,十分恐惧皇后会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自己的依靠。反对的声音不久便甚嚣尘上,其中的核心人物便是首席宫廷大臣约瑟夫·布林加斯,在罗曼努斯统治时期,他便巧妙地居于幕后,将权力攫取至自己手中,他完全无意让一位“乡下将军”取代自己的地位。约瑟夫·布林加斯决定阻挠尼斯福鲁斯进入君士坦丁堡,因此颁布了一道法令,禁止他回归都城,并且将城门紧闭。 显然,布林加斯这次的做法可谓是完全过火。尼斯福鲁斯是一位极富名望的将领,终其一生都在为拜占庭四处征战,一位诡计多端的宫廷大臣颁布的法令根本无法让所有民众信服。暴民纷纷涌上街头,大声疾呼要求放这位将军进城,惊恐的宫廷大臣被迫屈服。布林加斯不顾一切地想要将尼斯福鲁斯置于死地,因此谋划将他暗杀,但这位将军的名望再一次拯救了他。当他进入圣索非亚大教堂时,他敏锐地感到了不祥的风吹草动,因此便大声宣布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牧首匆忙召集元老院,众位成员在集会的民众面前发誓,不会暗中采取任何行动。布林加斯别无选择,只得恼火地接受了这一安排。尼斯福鲁斯最终确保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便离开都城到安纳托利亚整顿当地的军队。 约瑟夫·布林加斯此时已经彻底走投无路。他对这位皮肤黝黑的将军的厌恶已经是尽人皆知,他明白一旦尼斯福鲁斯领兵归来并登基称帝,自己就会面临灭顶之灾。他如今唯一能依靠的途径便是写信给约翰·齐米斯基斯,提出如果他背叛自己的叔父,便让他当上皇帝。布林加斯自己的失势已成定局,但至少他要和尼斯福鲁斯·福卡斯斗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然而这位宦官却完全没有料到,齐米斯基斯直接将这封背叛的信函交给了自己的叔父。对这位将军而言,此时此刻再没有任何理由犹豫不决了。第二天拂晓时分,在一场追忆罗马帝国诞生岁月的典礼上,他手下的士兵将他举在盾牌之上,齐声高呼拥立尼斯福鲁斯为皇帝。然后他们拔营前进,进军君士坦丁堡,但当大军到达博斯普鲁斯海峡亚洲领域一侧时,他们发现两个意料之外的麻烦正等待着他们。第一个麻烦便是心怀恶意的布林加斯,他将尼斯福鲁斯的家人包括他八旬高龄的老父亲投入了监牢。第二个,也是更为糟糕的麻烦是这位宫廷大臣已经把所有的船只,从最为简陋的小渔船到最庞大的战舰,全部调离了岸边。 愤怒的尼斯福鲁斯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大军渡过狭窄的海峡水域,只能原地停驻,静观事态发展。然而好运气来得很快,设计困住他的宫廷大臣很快便遇上了大麻烦。尼斯福鲁斯的兄弟利奥设法从导水渠逃出了君士坦丁堡,他80岁的老父亲也想方设法摆脱了布林加斯的控制,躲进了圣索非亚大教堂的避难所。当众叛亲离的宫廷大臣的卫队到达,试图抓住这位老人时,群众愤怒的情绪彻底爆发了。他们抓住一切手边能抓起的东西,包括砖头、石块,以及被拆毁的教堂长凳,如潮水一般涌到街道上,开始与帝国的卫队搏斗。宫廷大臣手下的部队被迫退到拥挤的街道上勉强抵抗,直到一位妇女从最近的房顶抛下一只目标准确的花盆——正砸到卫队长的头上,当场就叫他一命呜呼。 接下来的三天,都城陷入了愤怒的混战,在混战的过程中布林加斯完全失去了对整座城市的控制权。混乱之中,罗曼努斯·利卡潘努斯一世的一位名为巴西尔的私生子控制了帝国的舰队,他率领舰队去迎回了等待许久的尼斯福鲁斯。目睹着这位伟大的将军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穿过都城的金色大门,身披最为精美的金色铠甲,人群的愤怒情绪瞬间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狂热的喜悦之情。他们欢送尼斯福鲁斯进入圣索非亚大教堂,目睹着他下马,跪在高高的圣坛之下,由牧首亲自为他戴上了皇冠。 拜占庭的新皇帝可谓是有史以来帝国皇位最为实至名归的赢家之一,他似乎生来就具备领袖风范。他已经年过五旬,但仍然精力充沛,在过去的九年中,他一直拥有帝国军队的最高指挥权,生平便是下达命令,然后攫取胜利果实。虽然生来缺乏些许迷人气质,对朝臣下令时也是疾言厉色,对任何不入眼的人都是嗤之以鼻、大加指责,但如今的帝国需要的是一只强硬有力的手掌来掌控船舵,此时此刻再也没有比这位皇帝更加合适的人选了。虽然生性暴躁,举止粗鲁,行为也十分无礼,但尼斯福鲁斯却在人民中拥有极高的威望,皇后狄奥法诺也十分欢迎他担任自己儿子的保护人。 然而他们的关系不得不说有些令人尴尬。长期以来,尼斯福鲁斯都是一位十分严格的禁欲主义者,对年仅22岁,对喜爱纵情作乐的狄奥法诺而言绝非合适的人选,但他不久便无可救药地坠入了爱河,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发下的洁身自好的誓言,不到一个月便向狄奥法诺提出求婚。不论是否真的爱他,狄奥法诺都十分乐意地接受了,自己退居幕后,将皇权让位给了尼斯福鲁斯。 然而,婚姻幸福也无法为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带来太多喜悦。他总是乐于四处征战,并且四方的边境还存在太多敌人,此时此刻绝不能放松警惕。哈里发帝国如今的衰落令人鼓舞,正是扩大己方优势的良机。这一年年初,尼斯福鲁斯便派出自己杰出的侄子约翰·齐米斯基斯进入叙利亚,这位年轻人也取得了堪称典范的胜利。尼斯福鲁斯等不及加入战局,便集结大军,通过点燃烽火作为信号,告知侄子自己即将与他会合,仅仅几小时之内便率大军前进至塔尔苏斯山脉地区。他们的第一个目标便是阿勒颇年老体衰的埃米尔,这个大敌数十年来都在不断侵扰帝国疆土。穆斯林军队一看到帝国规模庞大的军队向他们袭来,便试图议和,但尼斯福鲁斯却无视了对方提出的进贡要求,长驱直入进军奇里乞亚,征服塔尔苏斯。同年夏天,帝国军队将阿拉伯人彻底驱逐出塞浦路斯。两年之后,尼斯福鲁斯将阿勒颇城彻底攻陷,将曾经盛极一时的酋长国降为拜占庭的臣属。 皇帝志得意满地回到都城,此时他的声望达到了鼎盛,帝国的力量和威势也大大增强。他轻松击败了那些曾经在东部与他为敌的对手,清楚明了地宣告了拜占庭帝国绝非随意受人欺压的弱者。然而拜占庭帝国不幸处于四面受敌的境地,曾经让尼斯福鲁斯在东线无往不胜的优秀品质却让他在西部大大受挫,并且引发了一场灾难。如果是对付伊斯兰敌人,那么只有死战到底才是唯一出路,对于尼斯福鲁斯个人的本性而言,这也是上佳之选。然而当问题涉及帝国西部繁杂的基督教力量时,缺乏适当策略就成了十分致命的弱点。当德意志皇帝奥托一世派出的外交使节错误地称呼他为希腊人的国王时,尼斯福鲁斯愤怒地将他们扔进监牢,此举险些让两个帝国之间燃起战火。更为糟糕的是,当保加利亚的彼得一世派出的使臣到达君士坦丁堡,要求他们按传统缴纳岁贡时115,尼斯福鲁斯满腹狐疑地询问他们是否把自己当作是需要向“鄙陋”之人缴纳岁贡的奴仆,然后赏给他们一顿耳光,让他们滚回野蛮人国王那里去。尼斯福鲁斯宣称:“告诉你们的国王,很快我会亲自赐予你们最合适的贡品。” 皇帝立即召集大军,完全无视保加利亚国王愤怒的抗议。保加利亚边境的数座要塞都遭到了猛烈的进攻,但尼斯福鲁斯看到保加利亚境内茂密的林地和崎岖的沟壑,决定三思而后行。在这样的地势内部率军深入极易遭到伏击;他尚且有其他的方法来惩罚傲慢的保加利亚人,不必让自己的军队以身犯险。尼斯福鲁斯派出使臣携带大量黄金,到达基辅罗斯国,贿赂对方为自己作战。 基辅罗斯国拥有维京血统的王子斯维亚托斯拉夫一世迫不及待地率领自己的部族围攻边境,将保加利亚军队打败,俘虏了国王彼得,并且将两万抵抗军以酷刑钉死。然而拜占庭却遇上了新的麻烦,这场轻而易举的胜利让罗斯人胃口大开,斯维亚托斯拉夫的贪婪目光不久便盯上了拜占庭帝国的领土。尼斯福鲁斯大怒,自己的策略击败了弱小的敌人,却带来了更大、更可怕的祸害;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不论自己如何挽回,事情都已经太迟了。 不论如何,尼斯福鲁斯此时此刻被教会内部的纷争转移了注意力。他很久以前便意识到教会内部不断膨胀的世俗权欲之心(在拜占庭土地上四处征战时,很难忽视教会规模巨大、来路不明的财富),围绕他的密友修道士阿萨内修斯的纷争也令尼斯福鲁斯意识到他必须立即展开行动。尼斯福鲁斯对牧首感到极端愤怒,因为对方曾经拒绝将为抵抗穆斯林力量而牺牲的战士们封为神圣的殉道者,因此贯彻了自己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颁布了一系列十分彻底的法令。116修道院的财富不断膨胀,而他们长久以来拒绝按照国家规定缴纳税款,教会内部腐败的风气日益盛行。任何退伍军人(或其他人)被禁止将自己的土地捐献给教会以供其积累财富。曾经发下毕生清贫的誓言的修道士们理应遵循自己先辈的生活作风,居住在荒僻之地简朴的修道院内,彻底远离俗世生活的纷扰喧嚣,而不是居住在华丽的屋舍,四壁布满精美至极的壁画,或是在大批农奴辛苦劳作的葡萄园和田地里肆意享乐。皇帝派出了他忠诚的朋友阿萨内修斯前往希腊捐赠了一所修道院,位于阿索斯山的山麓地带,以作为修道士生活的模范。117除此之外,皇帝规定此地由君士坦丁堡牧首独立自治,拥有直接与皇帝对话的权力。 在国内事务基本尘埃落定之后,尼斯福鲁斯再次于公元968年开始了东征。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将曾经试图占据亚美尼亚的穆斯林力量彻底清剿。他率军到达亚美尼亚小镇曼奇克特,将酋长国彻底消灭,解放了整个行省。之后,他南下进入叙利亚,轻易占据了两座重要城市埃米萨和埃德萨,969年,他计划重新收复安条克——叙利亚的古代都城,也是基督教会五大主要教区之一。自从希拉克略的统治时代以来,尚未有任何一位皇帝踏足此处,尼斯福鲁斯——“引领胜利之人”——正是命定收复这座城市的王者。他目睹南方的形式,认为应首先进军圣城耶路撒冷,但此时适于作战的季节即将结束,一场饥荒令拜占庭和阿拉伯双方都陷入困境。在12年光辉的胜利之后,尼斯福鲁斯并不介意将征服耶路撒冷之日再次延迟一年。春天总会到来,而他也确实需要稍作休息。他令大军掉转方向,这位皇帝疲惫地,同时志得意满地,回到了他的都城。 虽然取得了无数胜利,但尼斯福鲁斯此时的声望却日益下滑。除了他生来粗暴野蛮的个性,他对于教会财富的打击也令他与教会的关系严重受挫,同时多年来为四处征战所收取的高昂赋税也已经让他失去了民众的支持。他可恶的兄弟利奥曾经试图在饥荒时期哄抬小麦的价格,而且现在人们普遍相信他正在密谋暗杀狄奥法诺年幼的儿子巴西尔和君士坦丁。皇帝本人虽然没有卷入这些事务当中,他却并没有采取措施惩罚自己的兄弟,这也就进一步损害了他的声誉。食物的价格一再上涨,当年的收成也十分惨淡,令他越发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后者并非他本人的过失),尼斯福鲁斯如今成了人民公敌。此时他得知一个预言,自己会在大皇宫死于一位都城市民之手,因此他建造了一堵巨大的高墙,将皇宫与城市隔绝开来,自己则隐藏其中。当他冒险走上街头时,则不得不勇敢地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甚至偶尔有砖头石块向他砸来(虽然投得并不是那么准确)。尼斯福鲁斯试图缓和紧张局势,因此在竞技场策划了一场模拟对战,但谣言传说他将在此地大规模屠杀平民,闪着寒光的出鞘利剑也令民众感到恐惧,四散奔逃,仅剩下几百名观众拥进场内观战。完全不出所料,尼斯福鲁斯抓住一切机会逃避都城内部的紧张氛围,但这样的举动又为他带来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大敌,他在战场上碰到的任何一位敌手与之相比都望尘莫及。 他的妻子狄奥法诺现年28岁,她已经忍受一位作风朴素、长期征战的丈夫很久了,此时她疯狂地爱上了丈夫的侄子约翰·齐米斯基斯。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将领拥有她丈夫缺乏的一切品质。约翰器宇轩昂、头脑聪慧,拥有灿烂的金发和锐利的碧眼,为人高尚且魅力十足,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抵抗如此迷人的男人——尤其是这位孤独已久、与世隔绝的皇后。当约翰因为热病而暂时退居幕后休养时,狄奥法诺抓住这一良机,强迫她的丈夫将他召回君士坦丁堡。在黑暗的遮掩之下,这对狂热的爱人在皇后的侧殿里相会了,他们策划出了拜占庭历史上最邪恶的谋杀事件之一。 在一个酷寒的夜晚,还有15天圣诞节就将来临,阴谋者开始了行动。暗杀者悄悄潜入宫殿内部,伪装成女性,被狄奥法诺隐藏在几间废弃的宫室中,等待黑夜的降临。在午夜到来之前,约翰来到此处,坐在一个篮子中,经由绳索进入了高墙之后的宫廷,此时天空下起了大雪。暗杀者们手执利剑,潜入宫廷的寝宫内,破门而入,发现皇帝的床上空无一人。这些人发现自己已经遭到背叛,因此十分恐慌,其中几位密谋者试图从高处的阳台跃下,落到大海之中。正当其他人四散奔逃时,一名叛变的宦官指出了沉睡中的皇帝的位置。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地板上的一张豹皮之上,正四肢伸展陷入梦乡。 暗杀者们猛冲过来,将尼斯福鲁斯弄醒,当他试图起身时,杀手们拔出剑在他的脸上猛刺。皇帝困惑不已,向后倒在了他床铺四周的圣像之上,他的脸上布满了鲜血。尼斯福鲁斯试图摇晃着站起身,在地板上跌跌撞撞地前行,然后摔倒在齐米斯基斯的眼前,后者正一边痛骂这个流血不止的人,一边狠狠地扯掉他的胡须。此时尼斯福鲁斯几乎已经神志不清,他乞求圣母马利亚,希望得到宽恕,但这只是令周围的暗杀者们更为恼火。他们用剑柄打碎了皇帝的下颚,敲掉了他的牙齿,用各种酷刑折磨他,直到约翰最终下令用一柄锤子结束了他的性命。 在砍下尼斯福鲁斯的头颅之后,这些暗杀者将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的其他部分扔出了窗外。当其中的一个杀手手执割下的头颅,从宫廷各处跑过,以此恐吓帝国卫队之时,其他人则在大雪铺满的街道上四处奔走,高呼着暴君已经被推翻。而约翰本人则紧急赶到帝国的正殿内,穿上了只有国王才能穿戴的紫色长靴。看到他穿着帝国皇权的象征,任何反抗都瞬间化为乌有。帝国卫队放下了他们的刀剑,顺从地跪在新皇帝的面前,高声拥护齐米斯基斯登基成为罗马帝国的新主人。 次日,当尼斯福鲁斯失去头颅的尸体被安置在圣使徒教堂之内时,宫廷重新恢复了礼仪规范。对于一个始终忠实治理国家的人而言,这样的结局是十分耻辱的,虽然都城内没有多少人真心为他哀悼,他的美名依然会由子孙后代流传下去。他传奇的一生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拜占庭和保加利亚文人骚客,他们会在边关的史诗中为他的开疆拓土而歌颂。教会为他行了宣福礼,阿索斯圣山修道院的修道士们也始终将尼斯福鲁斯尊为自己的创始人。118那些拜谒他陵墓的人隐蔽在帝国陵墓的某个僻静角落,感受到这位伟大的战士皇帝的一生已经由他精美石棺上镌刻的铭文做出了最好的总结。铭文上写道:尼斯福鲁斯·福卡斯,你已经征服了全部,却败于一个女人之手。 铭文中谈到的这位女性此时正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位悲伤遗孀的角色,但如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因何身亡,在10世纪的拜占庭,人们对待这样一对邪恶夫妇的典型态度便是将全部罪恶都压到狄奥法诺一人肩上。自然,皇后绝非清白无辜,但她并非大众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蛇蝎毒妇。狄奥法诺深深爱着约翰无法自拔,又无比迫切地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子巴西尔二世,当她所爱的爱人突然不明不白地将她赶出皇宫,任她孤独地踏上流放之路后,她便深深地动摇了。牧首已经将一切彻底挑明,若是齐米斯基斯想要登上皇位,他必须首先和大众唾弃的狄奥法诺彻底断绝关系,这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没有丝毫犹豫地欣然接受了。 令人大吃一惊的是,虽然登上权力顶峰靠的是最为野蛮暴力、违背伦常的方式,约翰的登基仪式却平静非常,并未出现暴民骚乱,也未曾有激烈抗议。自然,这是因为他曾经明确宣布,发动暴乱必定只有死路一条,但大部分驯服的都城人民确实从心底里对他们这位魅力非凡的新皇帝颇有好感。他曾经因为慷慨而闻名,获得这个好名声是因为他无私地将自己的巨额财富分给穷人,作为一种赎罪行为。当他假意处死了两个同谋,作为暗杀尼斯福鲁斯的替罪羔羊时,大部分都城人民认为这一事件应当就此偃旗息鼓。 诚然,世上也有约翰·齐米斯基斯无法抵抗的事物。他跟随自己的叔父学习了战争的艺术,既学到了尼斯福鲁斯的英勇气度,同时也具有极富感染力的火热激情,令每一个遇到他的人都为之倾倒。119如今帝国仿佛拥有了新的活力,人人充满一种志得意满的精神,相信那个坏脾气惹人厌的皇帝已经成为过去,这位具备雄才伟略的新皇帝将会彻底取代他的位置。那些唯一反对拜占庭皇位更迭的人便是福卡斯家族成员,但他们的态度与其说是出于个人情感,不如说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尼斯福鲁斯的侄子巴达斯·福卡斯义不容辞地举起了反抗的旗帜,但他的行动却未能得到广泛的支持,当齐米斯基斯的挚友巴达斯·斯凯勒鲁斯率领大军赶到时,福卡斯平静地被俘虏,然后被流放到了一个风光秀丽的爱琴海小岛。 当他的下属为了维护他的统治而四处搜寻反叛者的踪迹时,皇帝正忙于率领大军清理他的前任留在巴尔干地区的烂摊子。罗斯国如今越发傲慢自大,并且蠢蠢欲动,他们入侵拜占庭疆域的企图已经昭然若揭。当他们听闻齐米斯基斯正在整顿军队时,提醒他说:“不必为此提早烦恼,我们很快就会来到你的城门前。” 如果罗斯国人想要的仅仅是战争,约翰·齐米斯基斯一世完全乐于接受。他率领一支四万人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前进,在靠近保加利亚都城附近的地方发现了一支罗斯人的先头部队,并采取奇袭战术,将其彻底消灭,之后围困了这座城市。在用希腊火密集攻城的短短几天之后,拜占庭军队浩浩荡荡地冲入城内,将被罗斯人俘虏的保加利亚国王解救。120斯维亚托斯拉夫火冒三丈,迅速召集了一支大军,但数月之后约翰同样采用奇袭战术攻击了对方,消灭了罗斯国四万大军,使战场化作一片血海。斯维亚托斯拉夫受此大辱,只得从保加利亚的领土仓皇率残部撤退,最后一次洗劫了这座城市。121然而和平并没有持续太久。保加利亚始终是拜占庭的心腹大患,自从几代之前残酷的克鲁姆突然来袭之时起便是如此,约翰意图将这一大患彻底终结。一年内皇帝率兵征服了若干主要城市,正式吞并了保加利亚,彻底终结了克鲁姆的王朝。西保加利亚则依然维持着脆弱的独立状态,由当地总督的四个儿子共同管理,他们被称为“伯爵之子”,但却处境危险,并且兵力孱弱,约翰为他们安排了合适的位置,然后自己开始着手处理东部的事务。 假若齐米斯基斯彻底结束了对保加利亚的征服,帝国毫无疑问会迎来光明前景,但皇帝此时却深深苦恼于来自叙利亚的报告。埃及的法蒂玛王朝,目前最为危险的穆斯林敌对势力,此时因为阿拔斯哈里发势力瓦解而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如今正对帝国边境造成巨大威胁。在轻松击败前来进攻的一支拜占庭军队后,他们在公元972年秋天围困安条克,并计划吞并叙利亚全境。自然,此时拜占庭的利剑又一次指向了撒拉逊敌人。 约翰·齐米斯基斯一世留下元老院主席(同样巴西尔·利卡潘努斯也曾令尼斯福鲁斯·福卡斯执掌权力)帮助自己暂理帝国事务,之后于公元974年年初率军踏出金色大门,开始了征程。他胯下骑着一匹剽悍的白色战马,身上精美的盔甲闪闪发光,身后是他的“常胜军”列队,这位皇帝正式打响了拜占庭漫长历史上最为伟大的战役之一。122他由今日伊拉克的北部出发,迫使惊恐万分的摩苏尔埃米尔缴纳数量巨大的岁贡,将第二强大的酋长国降为附庸国。齐米斯基斯随后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毫无防御的巴格达,然后南下进军叙利亚,法蒂玛王朝的大军正围攻安条克城,听闻拜占庭大军压境,马上陷入了恐慌。但约翰并没有命令大军上场杀敌,而是坐视他的敌人暂时退兵,而后率军抵达地中海沿岸。他凭借一己之力攻克了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的众多城市。巴贝克、贝鲁特和大马士革纷纷城门大开,海岸城市太巴列、阿卡、该撒利亚和的黎波里则献上了数额巨大的进贡。没有任何据点或要塞能够阻挡帝国军队前进的步伐——300年漫长的停滞之后,拜占庭的雄鹰已经重新翱翔天际,并且绝不轻易偃旗息鼓。在胜利进军拿撒勒这座千年之前耶稣基督的童年故乡之后,齐米斯基斯又短途前进来到他泊山,爬上山麓,拜谒耶稣显圣容之地。像他的前任尼斯福鲁斯·福卡斯一样,约翰也同样考虑发兵耶路撒冷,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的主要目标是削弱法蒂玛的势力,并不是为帝国进一步扩大版图。当收复圣城的适当时机到来之时,他将重新回到这里,但这不是当务之急。做出了这个重大决定之后,他便率领自己战无不胜的军队掉转方向,踏上了荣耀的归途。 若是皇帝进一步前进,将耶路撒冷收复,重新置于东正教的掌控之下,他便能够完成巴勒斯坦东方基督徒的伟大梦想。然而,他们徒劳地等待了一个多世纪,帝国的力量并未成功,直到西方发起的十字军东征将这座圣城重新纳入了基督教世界的版图。 975年秋天,拜占庭仍然一路高奏凯歌,约翰·齐米斯基斯暂时中止了他的征战,回到了都城,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已经让整个帝国的力量空前强大,达到了近四个世纪以来的鼎盛。无论如何,帝国的敌人已经四散溃逃,没有任何对手能够在帝国强大力量的蹂躏之下幸存。123 君士坦丁堡的辉煌胜利只遇到了一个不快的插曲。当皇帝调查自己挥师经过的广大土地的归属之时,他得到的众多答案没有任何不同——属于宫廷大臣巴西尔·利卡潘努斯。齐米斯基斯在限制贵族攫取土地的政策上并不像他的前任那样勤勉,但这极度膨胀的财富依然令皇帝勃然大怒,他刚刚回到都城,便展开了全面的调查。这位宫廷大臣感到极度恐慌,担心事情败露,便采取了自己此时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对策。他以最高的热情欢迎皇帝凯旋,然后将毒药放进了他的食物之中。几天之内,毒药便发挥了作用。约翰·齐米斯基斯也像他的叔父和“叛教者”尤利安一样,在自己统治的全盛时期死于非命。圣城的基督徒感到十分痛苦,似乎他们已经被弃于不顾,在遥远的开罗,法蒂玛王族正为皇帝驾崩的消息而欢欣鼓舞。这位伟大的征服者彻底消失了。 第十九章 巴西尔二世 马其顿王朝最令人吃惊之处在于,纵观整个朝代,所有名垂青史的明君无一例外都是阴谋篡位的僭越者,他们与继承皇位的正统世系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但口径一致地声称自己会“保护”那些合法继承人的利益。罗曼努斯·利卡潘努斯一世,尼斯福鲁斯·福卡斯二世及约翰·齐米斯基斯一世是如此智慧过人、光辉耀眼,足以令人忘记他们所取代的那些平庸之辈。然而在不为人所知的角落,罗曼努斯二世的儿子巴西尔二世和擅长权谋的狄奥法诺始终在默默积蓄力量,如今巴西尔二世已经年满18岁,并做好了统治国家的准备。然而,伫立在他前进之路上的最大障碍便是首席宫廷大臣,暗中谋划暗杀伟大的齐米斯基斯的罪魁祸首。巴西尔·利卡潘努斯终其一生都立于权力顶峰,他心知肚明,如今帝国已经在自己的统治下步入正轨,他也并不打算着手加害一名从未暴露出一丁点统治欲望的稚嫩少年。 这位自视高人一等的宫廷大臣决定将年轻的继承人当作自己的掌中玩物,然而,相比巴西尔二世所要面临的其他艰巨挑战,宫廷大臣的阴谋只能称得上小事一桩。过去的12年中,他目睹两位伟大的战士皇帝领导拜占庭达到史无前例的全盛时期,已经有很大一部分人开始怀疑,或许理应让一位铁血战士作为帝国的掌舵人,而不是一个万幸托生在帝王家、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谁又能否认,任何一位曾经篡夺马其顿王朝皇位的将军都是比血统纯正的罗曼努斯二世更加英明的皇帝呢?大多数帝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的统治者,从尤里乌斯·恺撒到约翰·齐米斯基斯,不都是凭借自身实力,而非纯正血统证明了自己的地位吗? 这样的观点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民的支持,当将军巴达斯·斯凯勒鲁斯在一次叛乱中崛起时,他同样高呼着力量至上而非血统至上的口号,因而得到了人民热烈激昂的支持。当他与前来平定叛乱的皇家大军正面交战时,小亚细亚全境的人民都认为只有他才能够为帝国带来荣光,因此纷纷推举他为皇帝。当帝国海军切断他们的运输通路时,反叛军遭受了一点挫折,但军中的士气却没有受到影响,大军一路到达博斯普鲁斯海峡,并渡海到达了女王之城。 此时的都城中,宦官巴西尔·利卡潘努斯心急如焚。帝国的海军依然在海湾阻挠叛军前进,但他十分清楚,这样一片狭窄的海域对大批敌军而言根本算不上阻力。唯一经验丰富、有希望前去阻拦斯凯勒鲁斯的人选便是巴达斯·福卡斯,此人的能力当然十分出众,但更为著名的无疑是他对皇位的勃勃野心。福卡斯最近正在外流放,自然无法率军作战。将军队交与福卡斯不啻直接将帝国拱手让与斯凯勒鲁斯,但巴西尔此时别无选择。他重新召回了流放之中的将军,首席宫廷大臣将帝国的命运交与巴达斯之手,派他去平定叛乱。 三年以来,这两位互相敌对的巴达斯进行了大大小小若干场战争,但没能分出明显胜负。反叛者斯凯勒鲁斯作为指挥者,才能比敌方更高一筹,但无法彻底击败他老谋深算的对手。124当精疲力竭的反抗军愚蠢地接受了来自巴达斯·福卡斯要求单独决斗的战书之后,长久以来的混乱结束了,事态尘埃落定。巴达斯·福卡斯以一击必杀的气势给予对手的头部一记重击,斯凯勒鲁斯的身躯沉重地砸向地面,福卡斯大获全胜,彻底平定了叛乱,胜利回到君士坦丁堡。不久斯凯勒鲁斯的伤势恢复了,但已经元气大伤,他逃回巴格达,避开了皇帝的怒火。在8年漫长的流放时光后,巴达斯·福卡斯东山再起,摇身一变成为帝国的救世主,此时帝国对他表现出了真挚的感激之情。福卡斯挥师向东,大败撒拉逊人,他的真正目的是借此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威望,然后按兵不动,等待时机,伺机将皇位名正言顺地收入囊中。 公元985年,巴西尔·利卡潘努斯再出奇招,策动帝国的敌人彼此之间争斗不休,令其两败俱伤,同时依然将皇帝作为股掌之间的傀儡。然而,随后的现实却给了他迎头一击,所有人也为之震惊万分——曾经畏缩不前的巴西尔二世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这位困惑不解的宫廷大臣因为阴谋反对皇帝而被拘捕,他在半夜时分被人从自己的床上逮捕,遭到软禁,名下的土地被全数充公,巨额财富被没入国库。在25年漫长的傀儡生涯之后,罗曼努斯二世的儿子最终以正统继承人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 巴西尔二世十分急于证明自己的才能,他为进军保加利亚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因为拜占庭帝国长期以来被各种内忧外患分散了注意力,保加利亚才得以在破败的国土上重新复元,逐步扩张土地。这时一位名为塞缪尔的栋梁之材出现了,他也是曾经公然挑衅齐米斯基斯权威的伯爵之子中最年轻、最有能力的一位,他自立为沙皇,即斯拉夫语中对“恺撒”的转译,建立了保加利亚第二帝国。沙皇下令在夏季对北部希腊发动突袭,计划占据几座主要城市,以破坏拜占庭的声望,并煽动大部分人民加入他的麾下。巴西尔二世勃然大怒,认为这些自大的农民暴发户居然如此胆大妄为,于是决定展现一下自己不逊于伟大前任的强大力量,他召集六万精锐大军,直取保加利亚繁荣的大城市索非亚。 这场战役最初的过程是灾难性的。徒劳无益的围攻战持续了数星期之久,索非亚的人民奋起反抗,巴西尔二世只得放弃作战,踏上漫长的回归之路。当他经过一个名为“图拉真之门”的隘口时,没有及时派出斥候前去打探敌情,撞上了敌军的伏击,沙皇看到这样的一次天赐良机,简直是欣喜万分。此时此刻皇帝只得把荣誉抛到脑后,仓皇逃跑,但他手下的大部分军队已经四散溃逃。28岁的巴西尔二世这一战可谓落得个灰头土脸,当他回到君士坦丁堡时,尚且惊魂未定,并且耻辱不堪,很快他的声望便因为这场惨败而一落千丈。 对年老的巴达斯·斯凯勒鲁斯而言,本来只要在安全无虞的巴格达哈里发宫殿里静观其变、按兵不动,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君士坦丁堡那个焦头烂额的小子只不过是仰仗着父母伟大的功绩,他本人根本就没有继承皇位的本领,如今他的软弱无能已经为天下人所知,像自己这样一位征战四方、精力充沛的老兵毫无疑问会受到人民的热烈拥戴。哈里发十分乐意为一场足以削弱他强大邻国的战役提供资金援助,拥有了大量金钱支持之后,巴达斯·斯凯勒鲁斯发起了第三次对皇位的进攻。这位野心勃勃的觊觎者无疑是帝国的心腹大患,当他到达小亚细亚时,发现老对手巴达斯·福卡斯也已经举起了反叛的大旗。双方并未斗个你死我活,而是选择了停战和解,共同分享彼此的资源利益,但这个策略很快被证明不过是虚与委蛇的诡计,斯凯勒鲁斯放松警惕之时,福卡斯突然发难,将对方逮捕,然后投进了地牢。虽然遇到了众多挫折,巴达斯·福卡斯仍然召集了一支士气高涨的大军,然后浩浩荡荡地向君士坦丁堡进发。然而不幸的是,福卡斯手下并没有自己的海军力量,当他们到达博斯普鲁斯海峡时,发现帝国的舰队正在海峡两岸巡逻。 不过,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削弱巴达斯·福卡斯的自信。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君士坦丁堡的主人只是一个28岁的毛头小子,唯一的作战经验不过是一场遭遇埋伏、损失惨重的败仗罢了。从另一个角度讲,巴达斯·福卡斯大半生征战疆场,可谓战无不胜,历史学家们至今还如此描述他的勇武,“整个大军都会在他的呼喊之下战栗”。 此时身处都城的巴西尔二世明白,形势对自己而言万分不利。他已经在草率的保加利亚战役中损失了自己最为精锐的部队,大胆的沙皇塞缪尔也正在巴尔干地区肆意扫荡,整个半岛都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巨大危机。如今正是必须采取行动的紧要关头,但即使皇帝能够下令东拼西凑集结一支部队,也缺乏合适人选领兵作战——显然,没有任何人的军事才能能够比得上福卡斯。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马上招募一支大军,幸运的是此时恰好有一支军队正唾手可得。皇帝与罗斯国王子弗拉基米尔取得了联系,然后提出让自己的姐妹与之联姻,借以建立与对方的联盟关系。 一向古板守旧的帝国宫廷陷入了巨大恐慌。正如巴西尔自己的祖父君士坦丁七世曾经指出的那样,拜占庭的皇室公主们出身如此显赫,如国家战争的秘密武器希腊火一样,是无价的珍宝,从未屈尊纡贵与敌人联姻。牧首对此十分愤怒,他声称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位罗马帝国公主曾经沦落到需要委身于异教蛮族的境地,更何况对方已经有了众多妻室及上百位宠妾。如今巴西尔二世此举意味着将拜占庭帝国的荣光抛弃于斯拉夫蛮族脚下,任其蹂躏践踏。但不论是朝廷上下愤怒的抗议还是自己姐妹悲痛万分的啜泣,都丝毫没有动摇巴西尔二世的决心。帝国皇室家族的婚姻确实谈不上是为了单纯的个人幸福,而更像国家的一种政治手段,弗拉基米尔十分乐意接受这一条件,并且欣然同意提供6000名强悍的挪威战士作为支援力量,同时接受了基督教洗礼。巴西尔曾经激烈反抗的姐妹最终停止了抗议,匆匆离开,等待她的新丈夫到来。125 这一安排或许会伤害都城人民的感情,然而当巴西尔看到这些金发强壮的高大战士时,不禁欣喜万分。他们都手执双刃战斧作为武器,具有堪称“狂战士”(berserker)的战斗热情,并且器宇轩昂,令敌人感到真切的恐惧。皇帝对此十分满意,任命他们作为自己的私人卫队——这支特殊部队此后被称为瓦兰吉卫队。126当新组建的大军悄悄趁着夜色跨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后,巴西尔二世发动了一场气势惊人的黎明突袭,目标直指毫无防备的叛军军营。火焰喷射器开始肆意发射希腊火进行攻击,皇帝率军在营地四处冲杀,将所有敌军一个不落地彻底消灭。那些还没有入睡或醉酒的叛军尚未完全清醒过来,只能万分惊恐地目睹着强悍勇猛的挪威战士手执利斧,以可怕的席卷一切的势头砍下己方士兵的四肢。仅仅几小时之内,这场杀戮便宣告结束,福卡斯虽然带领着一部分军队仓皇逃走,并且占据了一座城市,但巴西尔二世这一战可谓赢得了彻底的胜利。 几个月之后,重拾信心的皇帝抓住时机,与对手短兵相接,让几乎所有人吃惊的是,这位皇帝最终证明了自己卓越的军事才能,成为比年老的巴达斯·福卡斯更为优秀的领导者。当他的大军彻底压制住叛军的势头,对方的老弱残兵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时,福卡斯高呼,希望与对方一对一地正面交战、一决雌雄,然后率先向皇帝冲去,将利剑高高举过头顶不断挥舞,但他只前进了不到一半距离,便被突发的疾病彻底击倒,然后重重地从马鞍上滚落,摔倒在地。此时旁观的帝国卫队立刻冲上前去,抓住这位动弹不得的将军,砍下了他的头颅。目睹他们的领导者当场惨死,叛军几乎瞬间便土崩瓦解。 这场大规模的叛乱被成功粉碎了,但事态却尚未彻底结束。当福卡斯的妻子得知自己的丈夫已经战死后,她将囚禁中的巴达斯·斯凯勒鲁斯释放,幸存的叛军开始归入他的麾下。眼见内战还将继续蔓延下去,然而斯凯勒鲁斯已经精疲力竭,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并且几乎已经完全失明,这位老迈的将军决定顺应局势。他只是简单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之意,然后便十分愉快地接受了皇帝赐予他的光辉头衔,以及一座舒适的豪宅。当两人在皇帝华丽的宫殿中会面,讨论和约内容时,巴西尔二世惊讶不已地发现,这位曾经声名显赫的将军已经成了一名面目憔悴苍老、弯腰驼背的老人,需要两旁有人搀扶才能正常行走。巴西尔摆出和蔼仁慈的面目,假意表示整场叛乱都是一次不该发生的误会,然后询问他的客人,如何阻止未来可能发生的纠纷。他得到的答案是针对贵族阶级全面发动一场不流血的战争。“对他们尽情敲诈勒索,让他们疲于奔命,自身难保,无暇他顾。不允许女人进入国家议会。不要与任何人过于接近。如果你有了最为隐秘的计划,那就不要让太多人知道。”127 在帝国漫长而辉煌的历史中,没有任何一位皇帝曾经彻底接受过这样的谏言。这场疯狂的内战已经为巴西尔二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创伤,他青少年期无忧无虑的心性早已一去不复返,此时此刻帝国的顶端屹立的是一位脾性坚韧、猜疑满腹的帝王,瓦兰吉卫队伫立在他的左右,这位皇帝万分坚定地投入到了国家事务当中。再没有任何事,不论是贵族阶级的抗议还是敌人的长矛,能够阻碍他成就伟业。 通过改革帝国的土地法案,巴西尔二世迫使贵族彻底归还自从罗曼努斯·利卡潘努斯统治时期以来攫取的所有土地,并且得不到任何补偿。同时他颁布法令,如果农民无法偿付应缴纳的税款,他的富人邻居必须代替他支付这笔钱。显而易见,贵族阶级马上爆发了激烈的抗议,但巴西尔二世完全不为所动。他的一生都在手握大权的贵族阶级的阴影下饱受压迫;他们的勃勃野心长久以来为整个马其顿王朝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如今整个帝国已经掌控在他的手中,巴西尔二世决定将这些贵族阶级彻底打垮,让他们丧失东山再起的机会。 公元991年春天,皇帝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开始完成他毕生最为伟大的使命。巴西尔二世始终未曾忘记在图拉真之门前遭受的奇耻大辱,塞缪尔是如何对拜占庭军队嗤之以鼻,如今彻底驯服保加利亚狼群的时机已经成熟。他令军队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行军,这也就确保了不会冒遭遇伏击的风险。每一条路线都经过彻底检查,可能的撤退路线都标注上了记号。 沙皇塞缪尔此时正身处安全的山区之中,以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观望着所发生的一切。他没有任何理由对一个曾经在多年前被自己彻底击败的对手心怀恐惧,即使皇帝的军队规模足够庞大,他也有理由认为对方最终的结局与多年前不会有任何差别。帝国的土地广阔无垠,四面都有敌人对它虎视眈眈。他所需要做的事情不过是让自己置身事外,不久之后拜占庭帝国的某处边境便会传来敌报,然后对方必定会主动撤兵。沙皇曾经遇到过像这位皇帝一样的入侵者——前一刻还气势十足、杀声震天,后一刻便彻底销声匿迹。 果不其然,在巴西尔二世进军保加利亚国境不到一年内,便有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件送达了他的手中,法蒂玛王朝围困了阿勒颇城,并借此进犯安条克。这些城市,以及整个北部叙利亚地区,已经濒临投降的边缘,但此时此刻大军却无法及时赶到,因为旅途相当漫长,需要花上至少3个月。巴西尔二世迄今为止一直用十分缓慢的速度行军,但他一生完成了无数惊人之举,此时他借助8万头骡子(每位士兵分到一头,其他的骡子用来运载武器装备)的力量,只用短短16天便结束了旅途。仿佛突然从天而降的拜占庭大军令法蒂玛王朝的军队大惊失色、四散奔逃,巴西尔二世胜利进军,到达海岸地区,此外还征服了的黎波里城。 皇帝回到宫中,他发现沙皇塞缪尔已经利用这段时间进军波斯尼亚及达尔马提亚,甚至南下进犯,远达伯罗奔尼撒。假若拜占庭皇位上此时是任何其他一位统治者,塞缪尔隐藏在群山之中,等待危机结束的策略必定是奏效的。然而,面对巴西尔二世,这些策略不过是让保加利亚人面临更大的灾难。诚然,巴西尔没有他的两位前任那样华丽的名头和伟大的智慧,但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更加危险。其他人会从春天战斗到夏天的末尾,但在面临沙皇的军队时,巴西尔二世却按兵不动达一年之久,无论是天寒地冻还是烈日骄阳都无法动摇他的意志。他是一个个性极为坚定、行事有条不紊的人,从未丧失过耐心和毅力。年复一年,保加利亚的城市遭到洗劫,他们的农田被烧毁,此时皇帝正对沙皇塞缪尔穷追不舍。最终,在将近20年的作战和洗劫之后,保加利亚大军迎来了最后一刻。1014年7月29日清晨,交战双方在贝拉西察山脉脚下的一个山谷中展开决战,拜占庭一方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塞缪尔逃到一处附近的要塞中,宣称他将继续战斗,但巴西尔显然将要彻底断绝敌人的一切退路,他将1500名俘虏的双眼刺瞎——每100人中留下一个幸存者,命令他带领自己目盲的同伴回到沙皇面前。一直以来,拜占庭都非常乐于用残酷的肉刑处置自己危险的敌人,但这一次酷刑的规模可谓史无前例,因此巴西尔二世得到了一个绰号,即便到了现代,在希腊的街头巷尾,这个名字依然在流传。数个世纪中,这位皇帝一直以这个绰号为人所熟知——Boulgaroktonos——“保加利亚屠夫”。 这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俘虏部队缓慢地到达了今日马其顿的普雷斯帕城,此处也是塞缪尔的藏身之地。这里的可怕景象比巴西尔所预想的还要严重。这些俘虏只要身处此地,无疑便是塞缪尔所遭受的巨大耻辱的铁证,照料他们也会让遭受灭顶之灾的国家承受更大的负担。当他们来到沙皇的面前时,这可怕的景象令已经濒临崩溃的塞缪尔根本无力承受。他选择了面壁忏悔罪过,两天之后就在巨大耻辱的煎熬之中死去了。保加利亚第二帝国又在群龙无首的状态下苟延残喘了4年时间,但他们的败局已经注定,1018年,巴西尔二世进入保加利亚首都,彻底征服了整个国家。 自从斯拉夫人4个世纪之前入侵帝国以来,整个巴尔干半岛首次彻底归于帝国统治之下。巴西尔二世已经耗费了大半生的漫长时光东征西讨,带来了拜占庭帝国马其顿王朝的伟大复兴。帝国的国土面积几乎扩大了一倍之多,成为地中海地区最强盛的国家,新的国土也再不会轻易落入敌手。与他的前任不同,巴西尔二世明白,一件东西得来得太容易,通常也就很难持久,除非用十分强大的力量去巩固它们、统治它们。在众多前任帝王的统治之下,被征服的人民很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不过是二等公民,地位低下,但如今保加利亚的贵族们却纷纷娶了拜占庭妻子,得到了帝国加封的头衔。在那些因战火而遭到破坏的土地上,税收也相应下降,减轻了人民负担。这样合理的管理措施自然而然地缓和了当地的紧张局势,加强了与君士坦丁堡的联系,但皇帝也不会过度沉溺于不必要的风险,耗费过于巨大的代价来维持和平。当法蒂玛的哈里发于公元1012年下令拆毁他国土之内的所有教堂时,巴西尔没有落入对方的圈套,虽然他毫无疑问拥有发兵巴勒斯坦甚至埃及的实力。与此相反,他选择了采用经济手段予以回击,截断了所有与法蒂玛王朝的贸易通路,直到他们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只有当他们与亚美尼亚联合进攻帝国时,他才迅速发兵横扫对方,洗劫众多城市,致使哈里发陷入恐慌之中。当涉及战争的时候,巴西尔二世总是不畏强敌,但也从不主动挑起事端。 在这片土地上,最为伟大的皇帝也曾经遭遇惨败。巴西尔二世一生都在为国家大事操劳,因此从未拥有过自己的继承人,这一点对帝国而言足够称得上是一种灾难,然而巴西尔二世在世的时候,这一点从未显现出来。到了1025年,在这位叱咤风云的皇帝手中,拜占庭的雄鹰在边境的四面八方战无不胜。帝国的敌人纷纷溃不成军,唯有在西西里岛,帝国力量才遭遇了穆斯林敌人的持续反抗。为了将这最后的威胁彻底铲除,此时已经年逾七旬的皇帝召集了一支大军,在一名宦官的帮助下准备前往卡拉布里亚。然而,巴西尔二世却再也没有机会到达战场了。在64年的统治之后,巴西尔二世去世了,他的统治比罗马帝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君主都要长久,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仍然在谋划着一场战争。 君士坦丁大帝曾经在圣使徒教堂自己的陵墓周围安放了12口巨大的石棺,历史上众位伟大的拜占庭君主的遗体也理应按照传统在此安息。1025年,教堂中还剩下最后一口石棺,巴西尔二世的遗体本应安放于此;但根据皇帝本人的遗愿,他的遗体被安放在荷博多蒙的一座教堂内,此处位于拜占庭城墙之外。虽然只有极少数几位皇帝才拥有死后与历史伟人同列的资格,但他的最终安息之地也可谓十分合适。巴西尔二世与他的人民关系始终谈不上有多么亲近,他也从不允许自己在全身心投入国家大事的时候为其他事情分心。他让众多敌国统治者都屈服在自己脚下,让他的敌人闻风丧胆;他为穷苦大众提供庇护,让他们反抗贵族阶级的压迫。尽管为国家奉献了如此之多,巴西尔二世却依然保持着冷漠疏离的态度,他鼓舞人民,受到人民的歌颂,但从不真心付出爱意。他的心思始终与众不同,可以说与拜占庭人的普遍心态相去甚远,或者更类似于他的斯巴达人祖先,但并不具备他出身的权贵阶级的朦胧神学观念。正如那个曾经的反叛者多年前向他建议的那样,没有任何男人或女人能够分享他肩上的重担。虽然他的统治经受住了众多考验,他依然如此杰出,也依然如此遥远——毫无疑问,他是曾经登上拜占庭皇位的最孤独的人。 第二十章 荒谬进行曲 巴西尔二世身后留下的拜占庭可谓无限辉煌,帝国疆土西起多瑙河,东至幼发拉底河,没有任何一个西欧或中东的国家可与之相比,帝国通行的金币诺米斯马同时也是贸易活动中所流通的标准货币,已经流通了数世纪之久,伊斯兰敌人对帝国的威势闻风丧胆。欧洲的基督教力量寻找到了最为强大的保护者,不止一位德意志皇帝来到帝国边境所至之地南意大利,在此寻求庇护,巩固自己的头衔。128那些从西欧旅行来到帝国市场或城市中的人发现了与他们所生活的城市截然不同的世界。中世纪的欧洲深陷封建主义的泥潭,大部分人都在贫困的枷锁中挣扎,不得脱身。农民毕生都在并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辛勤劳作,用来“治愈”疾病的药品通常与疾病同样致命。穷人以极为粗糙的食物勉强充饥,包括黑面包和奶酪,活到35岁已经堪称长寿。不同城市间的交流十分迟滞,旅途充满危险,读书写字也仅仅是权贵的特权。教会能够提供一部分教育机会,但寻找一位能够识文断字的神职人员也十分困难。 在东方,情况则正好相反,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入国库,人口呈爆发之势迅速增长,饥荒似乎已经永远成为历史。人们为了四处可见的财富机遇而欣喜若狂,街上随处可见有人乘轿而行,到处都是人们所捐赠的华丽公共建筑,时而有人在公共大道上热火朝天地进行马球游戏。空气中好似充满了自信昂扬的气氛,这种氛围四处传播。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和罗斯人为帝国的文化带来了多样性,使其更加丰富多彩,然而整个社会及教会从未达成统一的关系。曾经让教会最为困扰的异端邪说——偶像破坏主义已经沉寂了近两个世纪,教会和国家此时正应该发挥团结一致的精神。教育再一次成了具有野心的年轻人提升社会地位的手段,大规模的公共图书馆成为帝国社会身份地位的象征。 一直以来,拜占庭对于古代世界的异教经典都抱有一种谨慎的崇敬态度,但随着异教崇拜消亡日久,再也无法构成任何威胁,社会上再次兴起了对于世俗典籍的推崇。一种人文主义精神在帝国上下全面复兴,学者们也开始有意识地模仿古代世界的学术风格。古希腊和罗马文学作品的复制本开始得到极高的评价,神职人员和世俗之人竞相开始复制那些辉煌灿烂的历史巨著。这也是整个帝国所能遗留给子孙后代的最为珍贵的宝藏之一。自从纸莎草的原产地埃及脱离了帝国的掌控,那些支离破碎的古代手稿便被誊抄在更加坚固耐用且方便的羊皮纸上。这种转变确保了这些古代文献得以流传下来。尽管随着帝国崩溃而遭受了大规模的破坏,大部分得以流传至今的希腊古典文献都得益于这个时期的拜占庭复制本。 自然,历任皇帝也有权使用那些无与伦比的帝国图书馆,但如今他们开始将提升帝国的学院教育水准作为自己的使命之一。到了巴西尔二世去世的时代,君士坦丁堡成为杰出诗人、法官、历史学家的摇篮——文人墨客众星云集的风云之地,直到文艺复兴迈入尾声,始终与西方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遗憾的是,巴西尔二世并未留下任何具备资格的人来继承如此绚烂的遗产,然而对于整个拜占庭帝国而言,不幸的是文化上的繁荣曾经为帝国带来如此辉煌、智慧的人才群体,但也同样使它的帝国朝廷陷入了自大和孤立的泥潭,这些人认为自己能力卓越,比帝国上下任何人都更有资格统治国家。巴西尔的逝世不幸让权力落入了这些人手中,他们蓄谋选择那些为人软弱、缺乏气概的人当皇帝,相比全心全意增强国家实力,这些人显然更在意自己手中攫取的权力。足够讽刺的是,通过目光短浅的手段,选择平庸之人继承皇位,这一切最终导致权力阶级自食其果。繁重的赋税再一次对穷人造成了沉重的压迫,却丝毫无法动摇富人的地位,马其顿王朝的土地法遭到摒弃,农民阶级不得不仰仗掠夺成性的权贵度日。富人阶级十分迅速地占据了规模巨大的土地,将其划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同时他们与朝廷的权力阶级勾结,保证自己可以逃避税务负担。那些愚蠢的皇帝面对权力日益膨胀、独自为政的贵族统治,如今陷入资金严重短缺的境地,而帝国金币的贬值又进一步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也是帝国近700年来始终极力避免的问题。货币的价值日益下挫,导致通货膨胀逐渐失控,拜占庭的声望也随着各国商人逐渐放弃使用这种低价值货币而一落千丈。 小农阶级显然遭受了灭顶之灾,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最终会沦落为农奴。因为那些在军队退役的老兵逐渐无力耕种,整个农民-士兵的体系濒临崩溃。129拜占庭军队如今实力被严重削弱,被迫依靠外来雇佣兵,重要的军事命令通常受到错误的政治任命影响。外国的战争和政治混乱正如一记重锤,让摇摇欲坠的帝国陷入更深的危机,帝国在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同时遭遇了十分沉重的打击。在短短50年的时间内,帝国接连遭受了两个十分沉重的悲剧打击,国力严重衰弱,根基也逐渐动摇。虽然帝国此后又延续了四个世纪之久,然而再也未能从这两次接踵而至的灾难性打击中恢复过来。 第一个,也是最为骇人的打击在公元1054年降临,严重地破坏了帝国与西方之间的联系。这一年全面爆发的危机持续了数十年之久,也最终将帝国引入了战争的深渊。在基督教统一的表象之下,古老的罗马帝国隐藏着深刻的分歧,东、西双方已经陷入分裂境地达数世纪之久。在基督教会五大教区之中,东方拥有其中四个,长久以来纷争不息使得教会的权力很难得到统一。君士坦丁堡牧首或许是最为接近权力中心的人,但他也是五位牧首中最为年轻的一位,安条克、亚历山大城及耶路撒冷更为年长,也更加具有声望的其他牧首不顾一切地捍卫着他们权力的独立性。重要的决策通过公会议决定,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在会议上教会上下所有人都能够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在西方,罗马是唯一的主教区,罗马教宗逐渐厌倦了来自东方的无休止的投机行为和异端邪说,因此逐渐开始自视为基督教世界的最高权力者。毕竟,难道不是耶稣基督本人“手执天堂之门的钥匙”,将其交给圣伯多禄——世间的第一位教皇,同时教导他“我要将我的教会建在这磐石之上”的吗?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按照东方人的观点,教皇不仅仅是“平等者中的首席”,而且还是教会无可争辩的领导者。 顽固的牧首米海尔·凯鲁拉里乌斯致函教皇利奥九世,并在信中称呼对方为“兄弟”而非“圣父”,并且因为对方在《尼西亚信经》中添加了“和子说”(filioque)一词而指责对方为叛徒犹大。这是一个相当古老——抑或过激的争论,数代以来始终导致东西双方无法达成统一。根据《信经》最为原始的版本基督教的核心文本,圣灵是由圣父而出。因此这一信条在过去的六个世纪之中一直延续下来,直到“filioque”一词由西班牙教会添加至《信经》中,尝试向他们信奉阿里乌派的西哥特大领主强调基督自身的神性。诚然,东方的教会能够理解西班牙教会添加的内容所体现的精神,毕竟,双方曾经站在同一立场对抗阿里乌派,但在他们看来,只有全体大公会议才有权力决定修改《信经》的内容,这种对《信经》的任意修改不啻邪恶的异端邪说,当教皇公开认可这一内容时,东方教会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130《圣经》经文大部分对三位一体的内容并无十分明确的记载,导致双方的纷争根本找不到合理的途径去解决。东西双方都坚持自己的立场,并且互不相让,如今牧首写给教皇的信件无疑彻底断绝了教会统一的可能,双方根深蒂固的分歧彻底暴露在整个世界面前。131 正在矛盾愈加激化的时刻,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九世邀请教皇派遣使节前来君士坦丁堡,商讨关于军事上双方合作抗敌的大计。教皇接受了皇帝的邀请,但十分不幸的是,他选择了一位极端反对希腊宗教礼仪的红衣主教亨伯特作为自己的全权特使。亨伯特抵达了君士坦丁堡,做好了受到对方攻击侮辱的准备,当他深深厌恶的牧首凯鲁拉里乌斯拒绝与他会面时,红衣主教感到合适的时机来临了。长期以来,亨伯特都深深厌恶这里油腻的希腊食物、四面透风的建筑以及寒酸的待客之道,他长久以来花了大量时间去严格矫正东方教会的习气,例如,允许神职人员结婚,在圣餐仪式中使用发酵面饼,以及在大斋期之中食用肉类。当4月底传来教皇去世的消息时,紧张气氛进一步加剧,亨伯特曾经拥有的一部分权力就此遭到剥夺,这导致他的全部使命失去了意义。他要求与牧首进行一次会面,请求牧首能够允许他踏上归途,但凯鲁拉里乌斯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继续令极度愤怒的亨伯特处于实质上的软禁之下。两个月内,这位教皇特使在君士坦丁堡暴跳如雷,然而到了1054年7月16日,他感到自己将会陷在困境中永无出头之日,因此选择彻底结束这一切。亨伯特前往圣索非亚大教堂,态度庄严地将一封绝罚(逐出教会)的公告放置在最高的祭坛之上。然后他转过身,象征性地抖掉鞋上沾染的灰尘,离开了教堂,并发誓再也不会踏入此地一步。在如此情势危急的时刻,这样的举动无疑会带来悲剧性的后果,并且将会导致事态彻底僵化。基督教世界从此再也未能团结一致,而一位已经去世的教皇的代表的不满对权力阶级根本无法带来多大的打击。 几星期之后,牧首便以牙还牙,召开公会议对西方予以同样的绝罚处置。东西双方都希望另一方能够做出让步,但此时已经太迟了——双方的关系已经永远地破裂,无法挽回。教皇坚持拉丁教会是“天主教的”或“普世教会”,而牧首则同一时刻做出正式声明,宣称希腊教会为“东正教的”或“真正教会”。 基督教世界自此彻底分裂为两个部分,拜占庭帝国陷入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境地。从此之后,西方的教会力量再也不会对东方提供任何援助,帝国被迫凭借日益匮乏的资源独自面对四面八方的敌人。 日益衰弱的帝国仍然拥有一支大军,但这支军队已经不再是整个地中海地区无可匹敌的强大力量。自从巴西尔二世逝世后,长年累月对军事力量的忽视已经大大降低了军队的重要性,帝国朝廷上下畏惧军事力量的崛起,因此尽全力削弱军队力量的扩张,甚至走出了极其愚蠢的一步——解散各地保卫边境的民兵组织。表面看来,帝国或许依然披着辉煌盛大的外衣,但事实上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空虚,敌人的轻轻一击便能将这脆弱不堪的空壳彻底粉碎。皇位也遭到权力日益扩张的贵族阶级的牢牢掌控,所有登上皇位的人都无法挽回帝国的颓势,拜占庭再也无力恢复自身的力量。 当帝国依然深陷于与天主教会的争端带来的危机之中时,一个新的强大敌人突然崛起,拜占庭的军事劣势显露无疑。土耳其塞尔柱王朝以突如其来的势头掌控了整个伊斯兰世界。塞尔柱人起初只是一个中亚地区的游牧部落,分布于伊朗及伊拉克,他们于1055年占领巴格达,取代了力量衰弱、濒临崩溃的阿拔斯王朝。在越过无人防御的拜占庭边境后,塞尔柱人长驱直入,于1057年彻底洗劫了前往亚美尼亚的沿路地区。他们既拥有游牧民族劫掠的天性和对丰美牧场的渴望,也拥有伊斯兰圣战者的勃勃野心,拜占庭帝国曾经遭遇的任何敌人都无法与他们同日而语。塞尔柱人的骑兵突袭部队快速推进,毫无预警,对方很难预知他们的位置,从而布置防御力量。拜占庭帝国疆域广大,很难四面兼顾,过去所遇到的也都是其他国家或军队的进攻,从未与边境地区飘忽不定、四处迁移的游牧民族发生过正面冲突。从任何方面来讲,士气低落、战斗力低下的帝国军队都很难做出太有效的抵抗。 皇帝罗曼努斯四世是一位颇具雄心的帝王,但缺乏杰出的军事天赋,当塞尔柱土耳其人如潮水般跨越边境,拥入帝国领土时,他打算在幼发拉底河一带将敌军击退。不幸的是,这次小小的胜利唤醒了帝国权贵统治阶级曾经的恐惧,他们担忧一位强大的皇帝将会下令限制他们的特权。次年,土耳其人卷土重来,占领了位于曼奇克特的一处小规模的亚美尼亚要塞,帝国朝廷对这位皇帝的支持开始日益变弱。 罗曼努斯四世对于逐渐白热化的紧张局势并未有丝毫察觉,他率领大军出发,决心要将土耳其人一劳永逸地永远赶出基督教世界的领土。公元1071年8月26日,两军正式交战,拜占庭历史上最为生死攸关的一战拉开了序幕。虽然帝国军队中有大部分不可靠的雇佣军选择了临阵变节,皇帝仍然率领军队将土耳其人逼退,但在这重要的时刻,他遭到了诡计多端的贵族阶级的背叛,他们选择了即刻撤退。击溃敌人的梦想就此破灭了,罗曼努斯四世被俘虏,塞尔柱首领阿尔普·阿尔斯兰将长靴踏在这位被俘皇帝的后颈,逼迫他亲吻脚下的土地。 皇帝所遭受的卑躬屈膝之辱被众多后世的拜占庭人认为是形势彻底崩溃的悲剧开端,但如果这件事昭示着最终的衰落,那么拜占庭自身才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这场战役本身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在曼奇克特,土耳其苏丹曾经试图与拜占庭一方达成协议,然而一部分包藏祸心的贵族阶级拒绝了他的提议,最终成为帝国毁灭的始作俑者。这次战役之后,帝国的名望和人力都遭到了极大的损害,不过事态还有恢复的余地。正是贵族阶级的一系列行动导致拜占庭最终万劫不复。在从战场的败仗中仓皇败逃之后,贵族阶级在帝国上下掀起了大规模的动乱,拉开了内战的序幕,试图在这一片混乱中徒劳地攫取对风雨飘摇的帝国的掌控权。无数对帝国皇位抱有觊觎之心的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帝国的继承制度发生了严重的混乱,通常是某个人刚刚登上皇位,便被另一位抱有统治梦想的将领推翻。 帝国脆弱的外表如今彻底崩溃,随后边境地区便以骇人的速度陷落。在意大利,诺曼冒险家罗伯特·吉斯卡尔征服了巴里,结束了五个世纪以来拜占庭对这片古老土地的统治。在东方,土耳其人大批进入小亚细亚,但帝国将领们并未试图阻止他们,而是力图将他们变为雇佣兵为己所用,达到攫取权力的目的。这些不可靠的军队以令人咂舌的速度改变了立场,随之而来的饥荒导致大批军队肆意践踏农田、夺取粮食。十年之内,土耳其人已经扫荡了小亚细亚地区三万平方英里的土地,并且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反抗,帝国的大部分劳动力和粮食资源遭到了毁灭性掠夺。除了黑海和地中海沿岸的狭长土地,安纳托利亚被永久占领,帝国从此彻底丧失了所有长期统一复兴的希望。即使此时能够诞生一位强大的皇帝,也再没有任何人力或物力储备能够加以利用。帝国已经奄奄一息,更加糟糕的是,仍然有愚蠢之人为了这破碎残骸争斗不休。 当土耳其人于1078年进军博斯普鲁斯海峡东岸的克里索波利斯,并将整片土地付之一炬时,帝国的末日似乎已经近在眼前。拜占庭军队四分五裂、溃不成军,帝国政府彻底落入特权阶级傲慢之人的掌控,这些人唯恐失去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因此一旦有任何一位皇帝展现出一点才能,便极力横加阻挠,想方设法将他拉下皇位。短短53年内,这些人几乎因为自身的肆意妄为和贪婪无度令帝国彻底毁灭,将原本充盈的国库挥霍一空,帝国丧失了超过一半的领土,但权贵阶级依然对此视若无睹。贫穷、凄惨的人民仅存的唯一希望便是这些彼此争战不休的将军们能够决出一名胜利者,至少能够让濒临瓦解的帝国重新步入正轨。 此时理应有一位才华过人的伟人为陷入极大危机的拜占庭出谋划策,让人民的生活秩序得以恢复,在公元1081年的复活节,这位伟人果然如期而至。在享受了人民的长时间的欢呼喝彩之后,一位33岁、名为阿历克塞·科穆宁的将领进入圣索非亚大教堂,从牧首的手上接受了帝国的皇冠。摆在他面前的是极为艰巨、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但阿历克塞为人极富激情,并且头脑精明,他将成为拜占庭帝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的帝王之一。 第二十一章 科穆宁复兴 作为所谓的救世主,阿历克塞一世·科穆宁起初并未展现出扭转帝国命运局势的苗头。身为马其顿王朝长久以来致力于打压的贵族阶级的一员,起初他被视为干涉帝国事务的权贵觊觎者之流,正是这群人将帝国的命运推向了破灭的深渊。的确,阿历克塞一世在军队中的声望可谓至高无上,在他年仅20余岁时,便在曼齐克特的战场上四处拼杀,并且未尝败绩。但他的权力之路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同样是通过推翻刚刚登上皇位的前任皇帝夺取权力,而非通过打击土耳其人的战功登上皇位。他所率领的军队成分混杂,其中包括一批外国雇佣兵,这些人刚刚踏入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之内,便马上开始烧杀抢掠,在他重新取得对全部军队的掌控权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整天。或许会有一些君士坦丁堡的老人对此摇头叹息,喃喃自语,抱怨他们的日子与过去并没有任何分别。 诚然,这样的开端很难称得上大吉之兆,但更糟糕的境况尚未到来。在阿历克塞举行登基典礼不到一个月后,他就接到消息,一支诺曼人的大军已经在达尔马提亚海岸登陆,目标直取港口城市都拉斯。如果他们成功占领这座城市,拥有千年历史的厄纳齐雅大道就将直接暴露在敌人的势力范围之内,也就意味着敌军拥有了直接进攻君士坦丁堡的通路。 诺曼人并非单纯的游牧部落冒险家,作为维京人后裔的北方民族,也曾在11世纪的历史中大放光彩。在诺曼底地区,他们更为著名的兄弟已经在“征服者”威廉的指挥下打通了入侵撒克逊英格兰的道路,南方的诺曼人曾经击败教皇的军队,甚至令教皇也成为自己的阶下囚,同时有意将罗马帝国在意大利的残余势力彻底驱逐。在伟大的罗伯特·吉斯卡尔的带领下,他们大举入侵西西里,占领巴勒莫,并将整座岛屿上的撒拉逊人势力彻底剿灭。如今,家园内部的敌人已经遭到放逐,在帝国内部捞到众多好处的吉斯卡尔将注意力转到了拜占庭这一更加具有诱惑力的目标上。 吉斯卡尔到达了都拉斯的城墙之下,志得意满地开始了对这座城市的围困。城中的居民十分清楚,他们的皇帝正在率军赶来的路上,因此没有任何退缩投降的意图。在几个月徒劳的进攻之后,罗伯特只得暂时撤退到一处防御更加坚固的驻地。10月18日,皇帝率领大军赶到了。阿历克塞在十分短暂的时间内聚集了规模庞大的军事力量,但因为拜占庭一直以来在军事上处于颓势,这支大军始终饱受各种麻烦的困扰。长久以来,精英部队——瓦兰吉卫队都是军中无可置疑的核心力量,但相比之下,其他部队则缺乏训练,鱼龙混杂,其中还包括部分雇佣兵——显然,他们的忠诚和勇气都十分令人怀疑。对阿历克塞而言,唯一的安慰便是帝国的瓦兰吉卫队,至少他们依然保持着对战斗的渴望。 15年前,一位诺曼公爵曾经突然袭击了盎格鲁-撒克逊的英格兰,杀死黑斯廷斯的合法国王,他的沉重长靴在任意流着撒克逊血液的土地上肆意践踏。大部分英格兰人因二等公民身份而备受压迫,所有无法忍受这种命运的居民最终纷纷选择了迁移至君士坦丁堡,在这里他们能够与维京兄弟一起,成为瓦兰吉卫队的成员。事到如今,他们决心与曾经摧毁他们家园,屠戮他们亲人,窃取他们财富的外族入侵者正面交锋。 瓦兰吉卫队挥舞着他们手中可怕的双刃战斧,如潮水一般拥向诺曼人的防线,任何敢于阻拦他们前进道路的人或马匹都将在利斧之下粉身碎骨。诺曼人在这样恐怖的攻势面前只得被迫撤退,但阿历克塞的土耳其雇佣军在关键时刻突然倒戈,导致优势无法进一步扩大。此时诺曼骑兵部队大举进攻,帝国军队的阵形被彻底打乱,瓦兰吉卫队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因为人数远远少于敌方,整支部队被彻底包围,损失惨重。阿历克塞在交战中前额受伤,血流不止,仍然奋力作战,但他也知道情势已经无法挽回。不久,拜占庭军撤退至保加利亚,在原地驻扎,重整力量。 如吉斯卡尔所期望的那样,拜占庭军队颓势日益明显,随着大部分精锐部队土崩瓦解,阿历克塞似乎也变得完全不堪一击了。到了1082年春天,都拉斯城随着希腊北部的大部分领土一同沦陷,吉斯卡尔自信昂扬地告诉他的部下,这一年的冬天他们完全能够达成夙愿,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宫中饮酒作乐。然而入侵大军的计划却没能如期实现,阿历克塞一世还远远未被击败。这位充满智慧、足智多谋的皇帝心知肚明,自己的军队绝对无法与诺曼人的大军拥有旗鼓相当的实力,但扭转战局的方法还有很多,在他智慧过人的头脑中,外交手腕是比铁血刀剑更为强大的武器。 吉斯卡尔已经彻底征服了南意大利,但在他青云直上的过程中,四周依然有众多敌手不断崛起,对他的成就虎视眈眈。其中一马当先的便是德意志皇帝亨利四世,这位皇帝已经将北意大利收为囊中之物,并且正密切关注着诺曼势力在南方的动向。当阿历克塞向亨利四世献上一笔黄金,并明确告诫他一位诺曼人皇帝对他们双方而言都会带来大麻烦后,亨利马上听从建议,率军进攻罗马,迫使惊慌失措的教皇向吉斯卡尔求援,请他立即返回。罗伯特此时大为踌躇,但在诺曼人的统治之下,意大利人再也无法顺利地从拜占庭攫取黄金,不久又传来消息说南意大利已经奏响了反抗的序曲。132吉斯卡尔愤怒地咬牙切齿,他别无选择,只能领兵撤退,留下他的儿子博希蒙德代替自己继续作战。 阿历克塞立即展开进攻,总共集结了三支以上的雇佣军部队,然而每一支部队的命运都大同小异,结局一败涂地,国库也越发空虚。即使力量强大的领袖人物并不在场,诺曼人依然对他的帝国军队没有丝毫畏惧,因此阿历克塞开始寻求同盟,协助自己作战。此时,拜占庭的海上公国威尼斯正有一位合适人选,而且威尼斯的统治阶级也正像帝国的其他地方一样,在吉斯卡尔的勃勃野心之下岌岌可危。作为对方派出海军协助的回报,阿历克塞将威尼斯地区的关税下调至前所未有的水准(从本地商人的角度而言,这可谓是相当铤而走险的政策),并赠予威尼斯位于君士坦丁堡之内的一块完整殖民地,令他们能够在帝国所有水域自由航行通商。这些让步事实上导致拜占庭商人彻底被排挤出了帝国的海域,但这一年春天的战果似乎预示着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威尼斯的海军彻底切断了博希蒙德的物资及增援路线。此时,诺曼人已经彻底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自他们踏上拜占庭国土以来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的时间,虽然他们几乎彻底击溃了任何敢于正面交战的军队,但现在的情势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天别无二致,他们依然无法在征服君士坦丁堡的道路上前进一步。大部分诺曼军官都与吉斯卡尔的儿子未曾谋面,他们一心希望能够早日回归家乡。受阿历克塞精明的收买政策所影响,他们开始怨声载道,当博希蒙德回到意大利募集更多资金时,他手下的官兵们几乎立即选择了投降。 次年,也就是公元1085年,70岁高龄的罗伯特·吉斯卡尔再一次试图进军,但他最远只到达了凯法洛尼亚岛,正值热病侵袭整个岛屿,这场瘟疫比任何敌人的利剑都更为恐怖,吉斯卡尔未能完成自己的伟大梦想便去世了。133帝国上下彻底松了一口气,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了来自东方的威胁。 穆斯林的威胁大体上与诺曼人的入侵并无分别,但最近因为一次意外死亡事件而大大削弱了势头。在阿历克塞统治的初期,塞尔柱土耳其人几乎将小亚细亚所有剩余的土地都据为己有。1085年,安条克城在他们源源不绝的进攻中彻底沦陷,次年埃德萨及叙利亚大部分地区也相继落入敌手。1087年,当耶路撒冷最终被敌军占领,通往圣城的朝圣之路被狂热的新占领者完全截断时,帝国上下掀起了巨大的风波。而在海岸地区,穆斯林在1090年占领了以弗所,并且借此扩张至希腊的各个岛屿。希俄斯岛、罗德岛以及莱斯博斯岛很快相继落入敌手。但正当整个小亚细亚彻底沦陷的千钧一发时刻,苏丹突然去世,他的王国四分五裂,并陷入争权夺利的旋涡中。 随着诺曼人的威胁逐渐缓和,穆斯林敌人也四分五裂,对于帝国而言可谓前所未有的良机,足以将塞尔柱土耳其的威胁彻底击退,阿历克塞一世深知这一点。皇帝唯一需要的只是一支大军,然而最近与诺曼人的抗争已经彻底证明了拜占庭军队存在众多无法忽视的严重缺陷。阿历克塞希望通过寻求同盟,通过他人的力量来强化自己的军队,1095年,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皇帝执笔给教皇写下了一封信。 向罗马求援的决定令帝国上下都感到十分震惊,距离绝罚事件已经过去41年之久,但大部分涉及这场不幸事件中的人都已去世日久,接下来的几十年内,事态已经得到了缓和。皇帝和教皇或许在涉及神学内容时态度模棱两可,含糊其词,但他们毕竟是拥有同一信仰的手足同胞,阿历克塞一世也是以基督教教友的身份致函教皇乌尔班二世。为了展现自己的友好姿态,让事态朝着积极方向发展,皇帝重新开放了君士坦丁堡的拉丁教堂,当他的特使与教皇乌尔班二世会面时,他们发现教皇本人也倾向于同皇帝和解,消除矛盾。土耳其人摧枯拉朽的征服之战令教皇的内心深受震动,东方基督徒在穆斯林统治下的境遇同样不容忽视。双方的谈话并未在历史中留下确切记录,但教皇在几个月之后便动身前往法国,他的内心酝酿着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计划。伊斯兰教曾经宣称,圣战将会占领基督教的圣地,将自己的信仰传播至欧洲;如今正是基督教世界奋起反击的时刻。11月18日,教皇在法国克莱蒙城外召开了一次规模巨大的集会,在这里发布了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演说之一。 “撒拉逊人,”教皇宣告道,“他们从荒漠中铺天盖地般涌来,攫取基督教的土地,玷污神圣的教堂,杀害基督的朝圣者,镇压我们的真正信仰。他们已经破坏了耶路撒冷圣城的圣墓教堂,迫使不计其数的信徒皈依他们的宗教和真主。西方的子民若是对东方兄弟们的痛苦视而不见,你们的良心无疑会受到谴责——前去拯救我们东方的兄弟是每一位基督徒的神圣职责。撒拉逊人已经窃取了上帝的圣城,如今正义的战士们必须将他们驱逐出去。所有怀着虔诚之心前去的上帝信徒,他们的所有罪愆都会得到永远的赦免。” 当教皇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人群瞬间沸腾了。中世纪的欧洲充满了暴力血腥,大部分聚集在教堂中的人们内心都无比沉痛地意识到,他们的手上已经沾染了数不清的鲜血。突然之间,他们获得了一个天赐良机,只要以上帝之名挥动手中利剑,便能够永久洗去注定被罚入地狱的罪恶。一位主教双膝跪下,当场发誓愿意踏上十字军的征途,不过片刻,教会上下几乎耗尽了全部能用的材料,因为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在衣服上缝制十字架的图案,以此作为他们此行的象征。法国、意大利和德意志纷纷陷入了十字军东征的狂热,乌尔班四处巡游,将战争的动员传播到各地,使大批农民和骑士加入他的麾下。各地的响应如此积极热烈,教皇不得不反过来劝说一部分人留在自己的家园从事农耕,避免带来饥荒等灾祸。在他最为狂热的梦想之中也从未有过如此盛况。 整个西方的热烈反响让教皇热血沸腾,但这样的情势却令阿历克塞感到恐慌。他绝不希望一支规模巨大的骑士大军突然造访自己的都城。阿历克塞真正期望的是能够臣服于他权力之下的雇佣军,然而教皇给予他的协助不过是无数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这群人不愿听从指挥,只知一味索取。 自然,阿历克塞还有其他理由去怀疑这群所谓的十字军。教皇的行动可谓十分精明,选择君士坦丁堡作为耶路撒冷的替代品来发动圣战,但他并未在自己的演说中提到阿历克塞一世本人,也就意味着将十字军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同时再次暗中强调,教皇而非皇帝,才是基督教世界真正的主宰。除此之外,“圣战”的概念对拜占庭帝国的意识形态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该撒利亚的圣巴西流在4世纪时曾经宣称,杀戮有时是必不可少的,却不值得歌颂,自然也绝不可能令罪行得到宽恕。东方教会在数世纪以来一直坚守着自身的信条,甚至拒绝了伟大的战士皇帝尼斯福鲁斯·福卡斯将对抗穆斯林时牺牲的战士升格为殉道者的要求。自然,战争必有个中缘由,但无论如何,采用外交手腕和平解决才是上策。毕竟,在东方教会,神职人员被禁止手执武器,诺曼教士们手执武器甚至率领军队的行为是极其古怪的,令东方的旁观者们感到万分困惑和不安。 这些古怪的西方骑士显然并不值得信任,一些拜占庭人怀疑十字军真正的目标并非解放耶路撒冷,而是占领君士坦丁堡。如今与贵族阶级的冲突已不是唯一的矛盾所在,十字军中为首的便是博希蒙德——罗伯特·吉斯卡尔的儿子,如今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第一批十字军到达了城门前,但阿历克塞对他们的看法从未有过任何改观。教皇返回意大利之后,其他人开始接替他的任务,为十字军进行布道宣传,将教皇的旨意传达到基督教世界的四面八方。其中有一位并不受人欢迎的修道士,名为隐修士彼得,他在法国北部和德意志游历,向穷苦人民传教,并全力帮助那些极端贫困的农民,令他们远离困苦的生活。他召集了多达四万人的追随者队伍,其中不光有男丁,还有妇女儿童,这些人急不可耐地期盼出战日尽快来临,彼得领导着这支庞杂的队伍开始向君士坦丁堡进发。当他们到达匈牙利时,真相已经昭然若揭,许多人参与十字军东征并非为了任何高尚的理由,不论是彼得还是任何人都无法对他们加以控制。他们洗劫了沿路经过的乡村地区,纵火焚烧了贝尔格莱德,将任何来不及转移的城镇物资供应都攫取一空。在尼什城,大为光火的拜占庭总督派出大军,想要给这些人一个教训,双方冲突中约有一万名十字军成员死亡。最终,彼得和他的“人民十字军”到达了君士坦丁堡,然而,与其说这群人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饥饿疲惫的强盗土匪。阿历克塞一世根本不认为他们能够与土耳其人作战,因此建议他们原路返回,但这批人如今已经离家园太过遥远,并且坚信自己由于受到上帝庇护而刀枪不入。他们显然已经成了君士坦丁堡的大麻烦——任意索取,四处洗劫,并且在君士坦丁堡的城郊烧杀抢掠。阿历克塞一世不得不将他们引渡到小亚细亚,作为最终的解决措施。 不出阿历克塞所料,人民十字军的征途以彻底惨败而告终。十字军成员在接下来三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里对希腊当地的人民犯下了种种暴行,这种时候,他们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为基督徒的事实,之后他们便犯下了致命错误,中了土耳其大军的埋伏。隐修士彼得最终得以突围,并狼狈地回到了君士坦丁堡,但他的“大军”显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那些青壮年和长相漂亮的孩子被土耳其人掠为奴隶,送到市场贩卖,剩余的则被原地屠杀。 在随后九个月中陆续到达的十字军主力并没有遭遇与彼得所率领的人民十字军一样悲惨的命运。他们由西欧最为杰出的骑士所率领,训练有素,实力强大,并且人数众多,超过阿历克塞所能召集的任何军队一倍以上。这样一支大军的粮饷和调度可谓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尤其是在十字军和阿历克塞一世双方互不信任的形势下,情况变得尤其艰难。自然,皇帝不得不绞尽脑汁来控制事态发展。因为这些西方人十分重视曾经发下的誓言,他们必须对他宣誓忠诚,同样,他们也要尽快达成自己的目标。因为大军阵形分散,只有一小部分人最先到达,他们很容易便被都城的宏伟威严所震慑,不过,假设他们得到机会集结起来,自然便有了进攻都城的实力。君士坦丁堡对曾经的无数征服者而言都是巨大的诱惑,十字军战士何不借此成就一番伟业? 皇帝的警惕心态并非毫无道理。君士坦丁堡与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城市都不同,比西方人所见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加辉煌绚烂,令人目眩神迷。对一位贫穷的骑士而言,这座城市是如此的与众不同,遍地黄金,人口比巴黎或伦敦都要多20倍以上。教堂里的仪式气氛神秘,似乎充满了异教的风情,数十种外来语言汇成街头巷尾的喁喁低语,商人和贵族来来去去,身着闪光的丝绸、华丽的衣饰。公共建筑的规模令人震撼,宫殿华丽得令人难以想象,市场上商品的价格也令人咂舌。这一切都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文化冲击。十字军战士所遇到的拜占庭人民将他们视为尚未开化的蛮族,他们痛恨这群“同盟”洗劫他们的城市,抢走他们的粮食;十字军战士则轻视这些“柔弱的”希腊人,他们身着随风飞扬的长袍,周围跟随的是身上涂着香油的宦官,这些人自然需要西方勇士来为他们作战。因为厌烦过于烦冗的礼仪,大部分十字军贵族们起初对这位皇帝抱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态度,一位骑士甚至在阿历克塞一世进入房间,前来与他会面时态度放肆地将皇帝的宝座当成躺椅,躺在上面休息。然而,皇帝却非常善于控制自己的态度。他一方面对十字军表达了暗暗的威胁之意,同时又慷慨地赐予对方大量赠礼,希望能够获取双方的同盟誓言。一部分到来者乐于表达他们的忠诚,虽然另一部分人抱怨满腹(博希蒙德尤其不希望立下誓言),但最终所有的领导者都同意归还他们之前征服的城市。只有图卢兹的雷蒙德伯爵固执地拒绝立下准确的誓言,而是含糊其词地表达了“尊敬”皇帝本人和他的地位。 1097年的最初几个月内,严酷的考验迎来了尾声,最后的一批十字军战士也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到达了亚洲海岸。这对阿历克塞一世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安慰。这些曾经进攻他帝国的军队与其说是盟友,不如说是大敌,即使他们在安纳托利亚已经取得了胜利,他们也依然比四分五裂的土耳其人更加危险。无论如何,如今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静观事态发展。 十字军登陆之后,首先前往尼西亚,这里也是教会将近8个世纪之前举行第一届伟大公会议的地点。土耳其苏丹曾经将人民十字军彻底击溃,对于这次来犯的敌人并未抱有太多警惕,而是感到厌烦不已,他认定这些最近到达的军队与之前的一批并无太多差别。然而苏丹很快发现,这次遇上的是一支由强大的骑士组成的军队,骑在高头大马上,披着厚重的铠甲,弓箭几乎无法对他们造成太大伤害。土耳其军队在第一批十字军重骑兵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大惊失色的苏丹只能狼狈撤退。 对十字军而言,这场胜利的唯一瑕疵便是尼西亚城的卫戍部队选择了向拜占庭的指挥者投降,而拜占庭一方迅速地关闭了大门,拒绝让他们顺利入城。拜占庭做出这样的举措非常容易理解,因为尼西亚的人口主要由拜占庭的基督徒构成,但对于十字军一方而言,这种行为不啻彻底的背叛。他们开始怀疑,皇帝是否根本没有分清哪一方是盟友,哪一方是敌人,尤其是当被征服的土耳其人可以自由选择是在帝国领域内服役,或是安全地回到自己的故乡时。此时,十字军并没有将自己的不满情绪公之于众,但这种情绪无疑为十字军与拜占庭未来的关系埋下了隐患。 西方骑士的骄傲无疑受到了挫折,但阿历克塞一世对此却乐见其成,因为他十分确定,如果与不计其数的穆斯林敌军相抗衡,十字军一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胜算。然而,出乎拜占庭一方意料的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最终取得了振奋人心的胜利。土耳其苏丹再一次试图阻拦十字军前进的脚步,但在两次败仗之后,他只得下令截断敌方的供给路线,然后下令迅速撤退。在大规模进军至干旱、炎热的小亚细亚心脏地带之后,十字军到达了安条克,并计划直接长驱直入。然而,他们刚刚占领城市不久,一支摩苏尔的阿塔贝格(省地方长官)率领的大军很快来袭,陷入水源短缺困境的十字军被迫杀死大量马匹作为食物充饥。阿历克塞一世集结大军,准备前去协助防御,但他在半路遇到了一个逃走的十字军战士,这个战士告诉他,一切希望都已经彻底破灭,城市几乎已经彻底沦陷。意识到即使军队白白牺牲,也不会取得任何战果,阿历克塞一世只能率军掉转马头,回到君士坦丁堡。 然而,此时的十字军仍然在顽强抵抗,未曾投降。他们发现了一处神圣遗迹,士气大受鼓舞,决定背水一战,抵抗到底,彻底击败敌人的大军。他们继续前进,在盛夏时分到达了耶路撒冷,公元1099年7月15日,十字军成功地对圣城发起了猛攻。许多十字军战士望见这座圣城时,纷纷流下了热泪,因为他们为了这个最终目标,已经经历了太多艰难险阻,当大军冲进城内时,似乎释放出了四年来不得摆脱的所有压抑与伤痛。只有一少部分居民得以幸免,他们既非东正教教徒,又非穆斯林,也非犹太教徒。针对非基督教徒的可怕大屠杀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 整座城市因为尸体腐朽而发出可怕的恶臭,数星期之后才被彻底清除干净,此时十字军已经选出了一位国王。根据他们共同的誓言,他们本应该携带着全部的胜利果实踏上回归之途,返回拜占庭帝国,但如今他们已经放弃了最后的机会。就他们自己而言,当阿历克塞拒绝在安条克提供协助时,便足以证明这位皇帝不过是一名叛徒,背弃了他们共同的誓言。博希蒙德已经占据了安条克,自立为王储,其余被占领的土地现在已经被分割成了若干个十字军王国。如果皇帝希望在这些土地上占据一席之地,那么他便只能亲自率领大军诉诸武力了。 阿历克塞一世十分乐意早早抽身,让巴勒斯坦自生自灭,若干个基督教缓冲国已经脱离了帝国疆域数世纪之久,如今又重新回归拜占庭的掌控之下,可谓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过,他的大敌博希蒙德始终占据着安条克,这对阿历克塞而言简直是如鲠在喉。长久以来,安条克始终是帝国的第二大城市,也是整个基督教会的重要大教区之一,15年前便已经落到了土耳其人手中。安条克的人口基本上由东正教教徒组成,同样使用希腊语作为自己的语言,文化也早已彻头彻尾地根植于拜占庭的血液之中。但当博希蒙德彻底隔绝希腊教区,并且让拉丁教区取而代之时,这种行为不啻雪上加霜,阿历克塞对此无计可施。皇帝已经借助十字军分心之机收复了小亚细亚的西北大部分地区,包括以弗所、萨迪斯及费拉德尔菲亚,但他的军队过于分散,完全无法再向叙利亚进军。 表面上,博希蒙德能够完全为所欲为,但在公元1100年夏天,他不幸陷入了土耳其人的伏击,接下来的三年中,他都被囚禁在一处偏僻的监牢之中。三支以上的十字军部队前来营救他,他们完全无视了阿历克塞的指引和建议,而是一意孤行,最终遭遇土耳其部队,导致全军溃败。然而,十字军却将自身的失误导致的兵败归咎于阿历克塞,当愤怒的博希蒙德最终得以赎身后,他在欧洲寻找到了充分的支援,然后再一次向拜占庭进军。134怀疑和敌意孕育的苦涩花朵最终彻底盛开,它的根系植于东西双方难以逾越的文化鸿沟中,并且根深蒂固。在欧洲人眼中,似乎十字军国家真正的大敌并非伊斯兰世界,而是贪婪无度、两面三刀的拜占庭帝国。当十字军战士在安条克遭到围困时,拜占庭的皇帝袖手旁观,禁止他们进入帝国的城市,却给予穆斯林囚徒关怀与照顾(甚至在食物里也没有包含任何猪肉的配给),似乎穆斯林才是帝国的宝贵同盟。另一方面,在君士坦丁堡,阿历克塞起初的怀疑如今终于彻底变成了现实——十字军东征的精神根源不过是老生常谈。这些外来者口头上声称会提供支援,谈论双方的手足情谊,最终不过是征服掠夺的美妙借口罢了。如今阿历克塞一世将面临新的大敌威胁,指挥官正是他的宿敌博希蒙德。 从入侵之初,博希蒙德便企图复制自己父亲曾经成就的霸业。在率领3.4万精锐大军在伊庇鲁斯登陆之后,他立刻进军至达尔马提亚海岸,围困了规模宏伟的都拉斯城。但此时的拜占庭与25年前罗伯特·吉斯卡尔率领诺曼大军肆意征伐的那个颓弱帝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拜占庭始终掌控在一位统治者的手中,这位皇帝给拜占庭帝国带来了稳定的保障,凭借一己之力将众多贵族世家联合在一起。繁荣发展的经济再度重现,拜占庭中央政府的集权制度也得到加强。随着士气一路高涨,都拉斯城很轻易便击退了敌人的进攻,拜占庭派出舰队彻底阻断了博希蒙德一方的供给线路。阿历克塞从容不迫地率领大军从君士坦丁堡出发,迫使诺曼人同时抵御来自军队后方和城市内部的双面夹击。到了当年年末,博希蒙德的士兵陷入饥荒的困境,同时军营中疟疾爆发,士兵苦不堪言。精疲力竭、屈辱不堪的十字军战士只能面见皇帝,被迫同意无条件投降。博希蒙德在耻辱煎熬中回到了意大利,三年之后去世,余生再也没有觊觎东方土地的胆量。 阿历克塞让衰弱腐朽的帝国再一次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在他统治的初期,这是所有人都未曾想象过的荣光,但如今他已经年近六旬,开始迅速衰老。同时,阿历克塞患有十分严重的痛风,如今,他更多地致力于将自己曾经收复的土地团结起来,而非与土耳其人燃起新的战火。为了减轻人民的负担,他减免了穷苦人民的赋税,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医疗服务,在都城为无家可归者建立庇护所,满足他们的所有需求。阿历克塞为帝国内部威尼斯日渐增长的势力而担忧,因此在比萨设立同样的通商条约,希望这两个海上共和国能够彼此达成势力制衡。1116年,帝国面临着最后一次对土耳其人的战争;阿历克塞彻底击溃了苏丹的大军,拜占庭海岸长年累月的敌袭迎来了最后的一刻。根据战后订立的条约,安条克城内的希腊化人口迁移至拜占庭疆域内,逃离被奴役的命运,但依然保留着小亚细亚地区的伊斯兰化特点。 阿历克塞又一次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内心十分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如今他只能通过维持坐姿顺畅呼吸,因为重疾而全身浮肿,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1118年8月,这位皇帝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家人都围绕在他的身边135。毫无疑问,阿历克塞一世是一位杰出的帝王,完全有资格被葬入圣使徒教堂,与无数伟大的先人同列,但他选择了沿着防波堤建立的一座小型礼拜堂作为自己的安息之地。136登上皇位的37年来,阿历克塞一世在千钧一发之际为帝国带来了稳定和平的局面,为帝国的繁荣富强打下了基础。帝国的全面崩溃中止了,这位皇帝甚至计划收复地中海和黑海沿岸富饶的地区。借助与人民大众和十字军势力的适度合作与友好态度,阿历克塞一世几乎将小亚细亚地区彻底收复。随着安条克的心脏地带重归帝国领域,曼奇克特一战带来的危害得到有效遏制,拜占庭帝国国力日益强盛,成功阻止土耳其人在西欧立足。接下来的数世纪中,还有很多能力强大、野心勃勃的人登上帝国的皇位;如果他们能够掌控小亚细亚地区的丰富资源,或许足以避免半个欧洲即将面临的500年饱受奴役的岁月。然而拜占庭与十字军之间的不和谐关系并非是阿历克塞一手造成,他也不应因为双方关系恶化而受到谴责。十字军本身具有比脆弱的帝国强大得多的力量,但阿历克塞一世运用才智成功地化解了危机,并赢得了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巨大成功。他的所有继任者中,拥有如此才能或如此运气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在最后的十字军离开拜占庭许久之后,他们所造成的影响开始在帝国都城的领域内显现出来。虽然双方的第一次碰撞两败俱伤,但一直以来养尊处优的拜占庭宫廷显然被他们的野蛮同盟的强壮体魄和气势深深震撼了。大体而言,这些耀武扬威的战士显然让他们第一次对遥远的西方有了些许了解,虽然十字军中的大多数人未受教育、举止粗鲁,但这些身披铁甲的战士狂野不羁的气质仍对他们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当由德意志和法国君主率领的第二次十字军东征开始时,正值阿历克塞的孙子曼努埃尔统治时期,骑士时代达到鼎盛,十字军穿过都城的壮观景象引起了拜占庭富人阶级的极大兴趣。富裕阶层的淑女贵妇们身着西方式样的衣裙逐渐成为时兴的风尚,皇帝曼努埃尔甚至亲自参加了马上长枪比武的锦标赛,并且单枪匹马跻身前列,令围观的朝廷群臣深深折服。137 然而,这种全盘西方化的狂热时尚也有其自身的优势,所有迈入老年的拜占庭公民似乎都重新焕发青春,变得年轻强壮。富人们通过模仿这些外来的异族和他们的野蛮风俗消遣取乐,但他们内心对自己的西方兄弟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善意或深刻的理解。不论这些骑士在战争中多么剽悍勇武,大多数拜占庭人的内心深处依然认为他们与蛮族暴发户无异,无法真正与君士坦丁堡精神上和现世的荣耀并驾齐驱。罗马帝国或许已经失去了它表面上的无限风光,但学问和文明的灯塔依然在黑暗的世界里熠熠生辉,没有任何来自西方蛮族的所谓国王或王子能够真正跨越这样的鸿沟。 这样崇高的光辉宣言在科穆宁王朝的历任帝王治下基本上得到了彻底的实现,帝国始终在光复的道路上一步步前进。阿历克塞的儿子“美男子”约翰二世轻松击败了好战的匈牙利国王,迫使土耳其达尼什曼德王朝臣服于拜占庭,成为附属国。当顽固不化的亚美尼亚王储继续公然挑衅拜占庭的威严时,约翰二世进军亚美尼亚,将当地的王侯全部俘获,带回拜占庭软禁。帝国力量的扩张让混乱分裂的十字军国家回归正轨,安条克的储君甚至亲自面见皇帝,谦卑地对他起誓效忠。然而,约翰二世在一次狩猎事故中意外去世,他前途光明的统治就此终结,但他更加杰出的儿子曼努埃尔一世继承了父亲未竟的大业。安条克公国傲慢自大的亲王误以为这位新国王年纪尚轻,力量弱小,因此要求将数座要塞立即归为安条克所有,然而曼努埃尔率领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安条克城下,城中人民陷入极大恐慌。另一个十字军王国得到消息,马上宣布拜占庭皇帝是他们的最高统治者。当曼努埃尔于公元1159年突破安条克城,正式宣告拜占庭对该城的统治权之时,整个十字军西方世界的权贵阶层,包括耶路撒冷的国王,都对他表示绝对臣服。三年之后,塞尔柱土耳其成为拜占庭的附属国,作为交换条件,曼努埃尔承诺让他们独立自治;在西方,塞尔维亚和波斯尼亚也被并吞。拜占庭似乎已经从曼奇克特战役的惨败中重新站起,恢复了辉煌的声望。 然而此时,不祥的乌云却再一次笼罩帝国的上空。帝国在西方的声誉自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以来始终未曾彻底恢复,第二次东征的彻底失败无疑雪上加霜。虽然失败并不应归咎于拜占庭,但在法国,尤其是诺曼十字军踏上归途之后,关于拜占庭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人们指责拜占庭表里不一,与穆斯林大敌恢复关系,影响了帝国的盟约。138然而,十字军一方却前后几次忽略了曼努埃尔的正当建议,即避免与土耳其人正面对抗,绕行安全的海岸路线;与土耳其苏丹的和约本身已经足够令人痛恨了。自然,异教派的希腊人不会关心东方的基督教事业,他们正密谋暗中破坏十字军的伟大成功。 然而,相比拜占庭帝国在西方遭受的非议,更加危险的却是帝国与威尼斯逐渐恶化的关系。这个意大利城邦已经建立起一个规模巨大的商业帝国,由此带来的庞大花销都由拜占庭帝国承担,威尼斯日益骄傲狂妄的态度也令普通的本土商人无法接受,他们的生意遭到严重影响。当他们在都城的大街上行走时,几乎时时刻刻都会碰到狂妄自大、令人厌恶的威尼斯人,这些人巴不得皇帝将所有的一切都拱手相赠,然后再大摇大摆地回到他们的潟湖地区去。诚然,像拜占庭这样辉煌、强盛的帝国不能容忍自己的商人遭到外来者的排挤压制,帝国的财富也绝不能流向那些偏远城市商人的钱袋。约翰二世曾经尝试通过拒绝扩大他们的贸易权来抑制威尼斯人的影响,但这样的决定不啻挑起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衰朽的拜占庭海军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几个月来,帝国的海岸地区火灾频发,贸易遭到严重破坏,约翰忍气吞声,对威尼斯一方提出的要求做出了让步,但并未收获多大成效,反而令双方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他的儿子曼努埃尔则不同,相比父亲,他的运气要好得多。1171年,皇帝突然发难,下令逮捕帝国全境所有威尼斯人,收缴他们的货物,无视对方激烈的抗议。这次行动十分欠妥,但又堪称勇气可嘉。愤怒的威尼斯使节恩里科·丹多洛被召回(虽然此时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失去视力),之后威尼斯便派出海军正式宣战。两个国家再一次陷入了战争,但这次拜占庭的海军力量已经彻底衰弱,无力出战,因为约翰在数年前便已经大幅削减海军军费支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曼努埃尔的好运再一次发挥了作用。威尼斯的舰队中暴发了一场瘟疫,威尼斯人在战争中取得的成果迅速化为乌有。倒霉的威尼斯总督无奈之下率军返回,同时也将瘟疫带回了威尼斯本土,随后他本人被一名狂怒的暴民杀死。 威尼斯对帝国海上贸易的支配权被严重削弱,但这次胜利也付出了极其巨大的代价。就目前而言,威尼斯共和国一蹶不振,被迫休养生息,对帝国俯首帖耳,但威尼斯人的个性是睚眦必报。时间已经过去了32年,但威尼斯及恩里科·丹多洛依然在酝酿着自己的复仇行动。 如今拜占庭已经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相当的声望,虽然其中也掺杂着诸多敌意挑衅与不情愿,但帝国再次成为爱琴海和巴尔干地区首屈一指的强大势力,因此对周围的敌意并没有太过在意。如今拜占庭只需振臂一呼便能召集庞大的军队,深深震慑了东方的各路敌人,在西方也牢牢掌控着各个行省。曼努埃尔对帝国此时的力量信心十足,他甚至写信给教皇,希望对教会提供武力保护。然而,拜占庭的力量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种假象,是由三位伟大的皇帝描绘出的镜花水月。博学多才、充满智慧的曼努埃尔或许对身为皇帝的职责了如指掌,他广博的学识令每一个面见他的人都惊讶不已,但这位皇帝所取得的成功缺乏真正的实质基础。十字军国家的诸侯和国王对他承诺将臣服拜占庭,但这种承诺随着大军撤退自然而然地化为泡影;虽然土耳其已经成为帝国的属地,但这不过是虚与委蛇的把戏。如今小亚细亚依然在帝国的控制范围之外,拜占庭缺乏永久复兴的基础,然而除了一次彻底失败的尝试之外,所有科穆宁王朝的皇帝都未曾尝试收复帝国失去的心脏地带。他们的战争只是防御性质的作战,对外界的威胁做出被动反应,而非主动去弥补曼奇克特战役曾经带来的巨大损失。 曼努埃尔所犯下的最大错误便是未能将伊斯兰的军队从安纳托利亚彻底驱逐。在他统治初期,土耳其达尼什曼德王朝已经四分五裂、摇摇欲坠,帝国军队当时实力强大,任何一次威胁都会令塞尔柱人闻风丧胆。在轻松击败十字军诸王国之后,曼努埃尔本应回头进攻土耳其,但他却接受了对方的臣服请求,然后在将近10年的时间里都对土耳其的动向毫无觉察。当帝国军队离开这片土地时,塞尔柱人马上入侵了达尼什曼德人的领土,轻易便战胜了他们衰弱不堪的敌人。将近一个世纪以来,小亚细亚首次在一位强大苏丹的领导下完成了统一。四分五裂、争斗不休的敌人已经彻底消失,曼努埃尔如今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团结统一、充满敌意的联盟。1176年,他试图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误,率军进攻土耳其首都以哥念,却在穿越密列奥塞法隆地区时遭到敌军伏击。在将近一个世纪的重建之后,帝国军队在面对土耳其人大军时又一次陷入了无能为力的困境,拜占庭的声望也遭受了无法挽回的损失。这场战役证明了帝国所谓的强大力量不过是虚有其表,一种建立在皇帝华而不实外表之下的假象。 曼努埃尔余下四年的生命中始终策划着一场伏击,希望打败土耳其军队,为自己曾经的失利雪耻,但他的精神已经彻底被击垮,历史的大潮也不可避免地向着不利于拜占庭的方向奔流。公元1180年秋天,他的病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一年的9月24日,曼努埃尔的去世将科穆宁王朝一个世纪以来缔造的辉煌带向了尾声。他的死亡也像他的大半人生一样,完美地抓住了关键的时机。他的统治带来了拜占庭帝国声望的又一个高峰,在帝国的力量开始瓦解崩溃,天空复归黑暗之时,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尾声,留下他的继任者们去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那些参加他葬礼仪式的人不知不觉之中目睹了帝国的最后一缕光辉消失于无形。曼努埃尔之后,帝国的命运最终无可挽回地坠向了破灭的深渊。 第二十二章 基督徒的血光之灾 拜占庭帝国崩溃的速度连本国的人民都始料未及。曾经拜占庭遭遇威胁时,总会有伟大的领袖站出来成为国家的救世主。但如今,帝国的舞台上显然许久没有诞生一位伟人了。曼努埃尔12岁的儿子阿历克塞二世很显然缺乏危难来临之际救帝国于水火的才能,只能坐视土耳其人在小亚细亚横行霸道,智慧过人的斯特凡·尼曼雅一世宣布塞尔维亚正式独立,匈牙利国王巧妙地抓住这一良机,将达尔马提亚和波斯尼亚分裂出拜占庭帝国。当曼努埃尔的堂兄弟安德洛尼卡趁机攫取皇位之后,情况得到了一定改善,然而事实很快证明安德洛尼卡根本不是一位完美无缺的救世主,他的称号“昏君”可谓是恰如其分。139他的家族历来头脑聪慧,却一味肆意妄为,完全不知收敛,他将一切问题都诉诸暴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腐败,但他的统治却很快陷入了一片恐怖的阴云之中。安德洛尼卡本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逼迫曼努埃尔的儿子判自己死刑,并将他私刑处死。他更加令人无法容忍的恶行是强娶阿历克塞年仅十一岁的遗孀为妻。两年后,都城的人民忍无可忍,最终发动暴乱,一位新皇帝被推上了皇位。 虽然犯下无数罪恶,“昏君”安德洛尼卡却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帝国的中央集权制度。然而伊萨克·安格鲁斯,即继位的新皇帝,却发现整个王朝已经导致帝国所有残存的力量都丧失殆尽,并且即将迎来彻底的崩溃。伊萨克二世生性平和,不愿将个人意志强加于他人,只能坐视中央政府的权力四分五裂。各地的总督开始纷纷独立,无论是帝国的同盟还是敌人,都开始意识到君士坦丁堡已经山穷水尽。爱琴海和爱奥尼亚的众多岛屿原本处于日渐衰弱的海军势力范围之外,如今纷纷举起反叛的旗帜,巴尔干地区也永远地脱离了拜占庭帝国的统治。 帝国的悲剧因为东方基督教世界的局势恶化而进一步加深。伊斯兰世界在强大的库尔德苏丹萨拉丁的统治之下团结一心,相互争斗不休的十字军诸王国几乎全无抵抗之力。1187年,耶路撒冷沦陷,西方立即开始了又一次十字军东征,意在夺回圣城,并再次将君士坦丁堡作为进军的中转站。外族军队穿过都城无疑带来了巨大的危机,但伊萨克的行动却使得危急的形势进一步加剧。当德意志大使来到拜占庭,商讨如何进军小亚细亚时,伊萨克十分惊骇,将这些使臣投入了监牢。愤怒的德意志皇帝腓特烈一世威胁要命令十字军将矛头对准君士坦丁堡,狂躁不安的伊萨克彻底投降了,命令立刻释放被囚禁的使臣,赐给他们黄金,并亲自道歉谢罪。 这样屈辱的结局无疑进一步影响了拜占庭帝国在西方糟糕透顶的名声,并令饱经苦难的拜占庭人民对他们的皇帝大失所望。在伊萨克做出疯狂的决定,解散帝国海军,将帝国的海上防御权全权委托给威尼斯之后,他彻底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伊萨克的弟弟阿历克塞三世看准时机,突袭了皇帝和他的儿子,在将皇帝刺瞎之后,将父子二人双双投入最为黑暗的监牢。 不幸的是,事实证明新皇帝比他的兄弟更为昏庸无能。夺取皇位已经耗费了他的太多心思,如今他根本无力也无意真正着手统治国家。当土耳其人进犯拜占庭在小亚细亚的海岸线地区,保加利亚在西部大肆扩张时,阿历克塞三世正忙于四处敛财,以供给自己奢侈的聚会娱乐,甚至贪婪到连帝国陵墓的黄金装饰物也不放过,统统敛入囊中。 正当新皇帝在他自己的城市中横征暴敛时,身处黑暗地牢的伊萨克也在日复一日地计划着复仇雪耻。他自己已经无法脱身,并且因为双目失明,重归皇位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但他的儿子阿历克塞如果能够重获自由,必定能够为自己主持公道。老皇帝设法与他在城内的支持者取得了联系,公元1201年,两名比萨商人将年轻的皇子偷偷救出了监牢。阿历克塞逃到匈牙利,无意中发现了令他万分震惊的事实:新一轮的十字军东征即将开始。 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并未取得成功。在洗劫塞尔柱人的都城以哥念之后,实力强大的德意志皇帝腓特烈一世在渡过安纳托利亚东南一条名为萨列法的河流时遭遇了一场古怪的事故,不幸丧命。140缺少了腓特烈的领导,德意志军队陷入恐慌,并且很快溃不成军,一些士兵甚至在绝望中选择自杀。另一方面,英格兰和法国的军队情况相对而言则乐观得多,在“狮心王”理查的率领下,他们正蓄势待发,准备投入战斗。弥补十字军王国遭受的沉重损失可谓是漫长而艰巨的任务,理查对此显然没有足够的耐心。在耗费一年时间征服海岸地区后,他对整场战争感到了彻底的厌烦。耶路撒冷依然遥不可及,十字军彼此争斗不休,情势毫无希望,法国国王或许正在密谋对付自己,理查的怀疑十分正确。在仓促地与穆斯林对手英勇无畏的萨拉丁签订停战和约之后,理查起航去追寻另一次冒险,在离开之前,理查宣布,此后十字军的任何行动必须直指埃及——东方的“阿喀琉斯之踵”。 理查在欧洲拥有极高的威望,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德意志领导者决定采纳他的建议,通过进军埃及占领耶路撒冷。自然,这就意味着整支军队需要穿越地中海,只有一个地方能够为数量巨大的十字军战士提供船只。欧洲的各路王侯召集朝廷力量,向威尼斯进发。 威尼斯潟湖群岛与帝国可谓有着漫长而复杂的历史渊源。最初到达这片地区的是6世纪伦巴第人入侵意大利时逃亡至此的难民,这些岛屿共同组成了威尼斯共和国,由帝国拉韦纳总督管辖,很大程度上吸取了周边的拜占庭文化。位于最大岛屿托尔切洛岛的教堂由皇帝希拉克略出资修建,这座圣马可大教堂是君士坦丁堡的圣使徒教堂的复制品,威尼斯人的子女或者配偶也经常来到拜占庭接受教育。甚至“总督”的头衔也是由最初的帝国头衔称谓“Dux”即“公爵”衍生而来。然而近年来,威尼斯共和国与拜占庭之间的竞争大大超过了合作,最近科穆宁王朝历代皇帝加在威尼斯商人身上的苛刻待遇也依然刺激着意大利人的神经。 1202年,威尼斯的总督对十字军表现出热烈欢迎的态度,更进一步印证了目前矛盾重重的局势。这位总督不是别人,正是恩里科·丹多洛——30年前曾经抗议拜占庭皇帝曼努埃尔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攫取威尼斯全部财富的使臣。如今他已年过九旬,并且完全失明,但在这位老态龙钟的总督衰弱的外表之下,依然有着傲视群雄的智慧头脑与钢铁一般的坚忍意志。此时此刻,老谋深算的丹多洛迎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威尼斯声称曾被攫取的财富尚未偿还,多年以来拜占庭帝国对威尼斯的侮辱也始终不曾消弭。此时此刻,复仇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 起初,总督同意为十字军建造必需的船只,但他发现所需的船只数量极其巨大。对十字军而言,他们的局势极为不利,此次参与远征的人数大大减少,总人数仅是之前的一半有余。丹多洛采取了十分巧妙的对策,缩减滞留在潟湖区等待海军的基督教军队的食物和水资源,当局势逐渐趋于缓和后,他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匈牙利王国最近占据了达尔马提亚海岸的扎拉城,威尼斯原本的保护国地位就此丧失。如果十字军能够同意协助威尼斯将扎拉城物归原主,便可以推迟偿付原本应缴纳给威尼斯的资金。教皇当机立断,禁止了十字军这种公然的抢劫行为,但十字军已经别无选择。一部分战士逐渐脱离了军队,对一座基督教城市发动进攻是他们绝对无法接受的恶行,但还有大批剩余的十字军心神不定地登上了船只,扬帆起航。扎拉城的人民陷入恐慌,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遇基督教同胞的攻击,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得将十字架悬挂在城墙之上表明立场,但这一切都成了徒劳。城市最终被攻破,并且遭到彻底的洗劫;十字军东征的热情似乎已经降到了谷底。 正是在扎拉城中,逃亡的阿历克塞四世加入了十字军的行列。他无比迫切地需要盟友的支持,希望有人能够拯救自己的父亲,推翻叔父的统治,因此阿历克塞不假思索便提出了请求,希望能为十字军增加一万士兵,同时为每个人偿付至少三倍于威尼斯一方的军饷。之后他又提出最为诱人的条件,承诺将拜占庭的教会归于罗马的统治之下,以换取十字军的支援,夺回自己的皇位。 或许这是帝国历史上负面影响最大的一次和谈。恩里科·丹多洛十分清楚,拜占庭的皇子提出的诱惑条件不过是彻底的痴心妄想而已。帝国的中央集权制度已经崩溃达数十年之久,频发的暴乱及腐败的官僚系统导致无法合理收取税金,因此根本无力为帝国募集资金,更何况阿历克塞四世所承诺的是一个天文数字。然而老总督四下环视扎拉城的废墟,心中十分盼望成就更为辉煌的大业,愚蠢的拜占庭人无疑是最佳的利用对象。起初,他从未有过任何进攻埃及的念头,此时丹多洛的使臣正在开罗商谈一笔利润丰厚的大买卖。总督表面上同意了将十字军运送至君士坦丁堡,对于那些断然拒绝进攻一座最古老基督教城市的士兵而言,他做出了圆滑的回应,表示这群希腊人不过是异教徒,通过将阿历克塞四世推上皇位,他们就能够重新达成教会的和谐统一。教皇对此怒火中烧,对所有参与这个计划的人处以绝罚,一些人因为心中的罪恶感而选择了逃避;但威尼斯总督非常善于诱惑人心,因此大部分士兵还是老老实实地上了船。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如今已经完全落入丹多洛一手掌控之下。 阿历克塞三世已经暴露了他懒惰、腐败的本性,如今又证明了自己的懦夫本质。十字军刚刚到达君士坦丁堡附近,他便匆忙逃到了色雷斯自保,并且随身携带着自己镶嵌珠宝的皇冠,留下整个城市自生自灭。城中全体居民大惊失色,他们眼睁睁地目睹十字军的舰队拆除了帝国港口的保护锁,对低处的脆弱海防堤发起猛烈的进攻。不久,大军便涌入了君士坦丁堡,将所有视野范围内的房屋付之一炬。在帝国皇宫中,惊恐的群臣意识到如今只有一条出路能够阻止入侵者的脚步。这些可怕的西方人已经推翻了篡位者,将真正的皇帝推上了皇位,因此他们匆忙派人将伊萨克放出了监牢。一瞬间,这位双目失明、满心困惑的皇帝再次登上了皇位,一顶摇摇欲坠的皇冠被安放在他所剩无几的干枯头发上,信使匆忙来到十字军军营,告知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阿历克塞四世与他的父亲同时被加冕为帝国皇帝,他曾与十字军签订的条约得到了双方的认可,十字军撤退到金角湾地区,等待着他们应得的奖赏。 老皇帝伊萨克或许已经双目失明,并且因为长期的牢狱生活而有些疯癫,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儿子对这些来自西方的蛮族许下了不可能兑现的承诺。不久之前,阿历克塞四世曾经得出同样的结论。穷尽国家的资金和疯狂搜刮人民的财富仅仅满足了承诺数额的一半,到了1203年的圣诞节 ,他的声望简直堕落到像《圣经》中的敌基督一般丑恶。自从他与那些野蛮的恶徒沆瀣一气,便成为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如今他又要彻底榨干民脂民膏。有些市民不禁腹诽,假如这可恶的昏君依然身处囚牢之中,这一切灾难都不会发生。 十字军战士对阿历克塞四世更为反感厌恶。对他们而言,这位皇帝的一生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悲剧,并且还是一个难堪大用的骗子。他们不相信掌管一座有着如此华美纪念碑和宏伟建筑的伟大城市的统治者无法兑现约定。这位皇帝肯定只消动动手指,便能够筹集到十倍于此的金钱。恩里科·丹多洛也对这笔奖赏充满兴趣,但他巧妙地利用了十字军的恐惧心理,他提出阿历克塞四世对他们有所隐瞒,一再拖延答复的时间,是因为正在暗中集结大军准备反抗。他说,皇帝是一条狡猾的毒蛇,他的承诺一文不值。如果想要得到奖赏,那么只有通过战争,别无他法。 当恩里科·丹多洛正煽动十字军孤注一掷地发动战争时,君士坦丁堡最终摆脱士气低落的氛围,重新燃起了斗志。许多人都希望能够杜绝外敌的威胁,但最终付诸行动的伟人名为阿历克塞·穆泽福鲁斯。141他在半夜潜入皇帝的住所,将入睡的皇帝叫醒,然后告诉他全城的人民都在叫嚣着要取他的性命。穆泽福鲁斯保证能够让大惊失色的皇帝安全脱身,然后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同谋者们面前。所有人一拥而上,将年轻的皇帝五花大绑,投入监牢,他的父亲伊萨克也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这一次的父子相会显然是一场苦涩的悲剧,然而悲剧并未持续太久,因为穆泽福鲁斯行事始终极为谨慎。伊萨克·安格鲁斯已经年迈体衰,打发他并非难事;但阿历克塞四世尽管身陷牢狱,篡位者也未能得到满意的结果,最终这位皇帝被弓弦勒死,杜绝了后患。 假如身处另一个时空,穆泽福鲁斯会成为优秀的皇帝。他已经年过六旬,但依然身强力壮、行事果决,让自己的人民精神振奋;他加固城墙,分发食物,派出卫兵驻守堡垒。但他的军队扩张范围过于广大,城墙又过于绵长,并且帝国四面树敌众多。1204年4月12日,星期一,十字军为丹多洛的言论所蛊惑,再一次对同一段海防堤发起了进攻,之前他们已经亲自证实,这堵城墙十分脆弱,不堪一击。穆泽福鲁斯明智地提前将城墙加高,并且马上派出人马四处巡视,在各处堡垒鼓舞军中士气,告诉他们城墙的厚度足以御敌,但几小时之内,几座塔楼便坍塌了,一队法国士兵运用计策冲开了一道大门。十字军战士蜂拥而入,此后城市的厄运便接踵而至。瓦兰吉卫队最终投降,在试图集合军队之后,皇帝意识到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便从金色大门逃走,策划日后发起反击。 随着穆泽福鲁斯的败逃,拜占庭的所有反抗彻底土崩瓦解。然而,十字军却十分恐惧城市的街区会爆发大规模的反抗,因此焚毁了他们视力所及范围内的所有建筑物,希望敌方彻底失去反击的能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未目睹如此规模宏大的城市,为它的惊人规模所深深震惊。四面八方坐落着宫殿和壮丽的教堂,仿佛四处都闪烁着财富的光辉,修整一新的休闲花园风格奢华,避风港口由斑纹质地岩石装点,气势恢宏的纪念碑似乎伫立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名法国编年史作家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写道:许多房屋在火中化为灰烬,它们是如此的华丽精美,即使在法国最大的三座城市中,也无法找到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建筑。伟大的十字军诸王侯贵族也与他们的士兵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人被君士坦丁堡的规模所震撼,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他们下令停止烧杀抢掠,认为如此规模的一座城市在区区不足一月的时间内根本无法彻底被征服。当晚,入侵者在君士坦丁堡最大的一座公共会堂内集合扎营,在镌刻了遗落许久的拜占庭伟大荣光的纪念碑阴影之下陷入沉眠。 君士坦丁堡的人民在次日早上醒来,发现他们的城市依然在火海中燃烧,他们只能祈求最残酷的暴力肆虐已经过去。然而,所有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这座博斯普鲁斯海峡边最伟大的城市自罗马帝国的岁月以来从未遭受过外敌的侵犯,始终是黑暗世界里闪耀的文明灯塔。动荡和骚乱曾经令城市的街道蒙上污点,敌袭和贫困或许曾经让君士坦丁在900年前建立的城市光辉暗淡,但在众多古代世界的城市中,君士坦丁堡是唯一未曾被外来征服者踏足之地。城中的图书馆收藏着众多失传的希腊、拉丁文献,教堂堆满无价的宝藏遗迹,宫殿和广场上也依然装点着无数艺术杰作。这座城市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城市都迥然不同,是罗马帝国皇冠上最后的明珠。当十字军在那个星期二的清晨苏醒时,他们像饿狼一般露出了獠牙。 全副武装的军队在城市中四处冲杀,掀起了一场毁灭的狂欢。在这场为掠夺财富而发起的洗劫中,没有任何所谓的神圣之物能够幸免于难。陵墓被肆意掀开,圣骨匣中的遗骸被弃置一旁,无价的书稿被撕毁,镶嵌珠宝的封皮被掠夺一空。众多教堂遭到毁坏,妇女遭到玷污,宫殿纷纷倾塌。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此时都成为累赘。查士丁尼的精美石棺棺盖被拆开,虽然他保存尚好的遗体让这些破坏者有一瞬间的犹豫,不过这些人很快便将遗体抛弃一旁,开始疯狂抢夺金质的法衣和银质装饰品。 焚烧和洗劫持续了整整三天,如果一个人意外遗落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很快便会被另一个人据为己有。当这座灾难中的城市最终归于寂静之时,甚至十字军也被战利品的规模震惊了。其中一人写道,自从上帝创世,没有任何一座城市遭到过如此程度的洗劫。 所有十字军成员中,唯有威尼斯一方想要有所保留,并不是彻底破坏这些在他们的洗劫下惨遭损毁的无价艺术瑰宝。君士坦丁堡的景象让他们领会了美的含义,虽然其他军队肆意拆毁古代雕像,熔化珍贵金属,并随意瓜分战利品,威尼斯人却将艺术品完整带回,以装点他们位于潟湖区的城市。142 对丹多洛而言,这场战争是一次空前绝后的胜利。未来威尼斯的商业实力得到了有效保障,他的主要竞争对手比萨和热那亚已经完全无力招架。这位老总督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西欧的大批军事力量收为己用,并且借刀杀人,彻底根除了教皇绝罚的威胁,并且保证了威尼斯在接下来几十年内的绝对优势地位。然而因为采取了这个策略,他也促成了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悲剧之一。拜占庭数个世纪以来始终是西欧地区的基督教壁垒,如今却遭到彻底毁灭,而且再也无力恢复,被那些自称侍奉上帝的人破坏殆尽。他们被贪婪蒙蔽了双眼,又被总督丹多洛操纵利用,这些十字军的领导者彻底破坏了东方最伟大的基督教力量,导致所有残留的遗迹及东欧大部分地区在突厥人的铁蹄之下遭受野蛮蹂躏达五个世纪之久。 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之后,东西双方的分裂态势逐渐深化为不可跨越的巨大鸿沟,并且再也没有任何能够和解的迹象。十字军东征本应出于对东方基督教兄弟伸出援手的渴望,如今这种精神却成了彻头彻尾的笑柄。借着上帝的名义,他们毫无怜悯之心,残忍地对兄弟大开杀戒,肆意洗劫和破坏一切。在这场洗劫中他们也破坏了教堂的圣坛,将数代以来虔诚信徒所顶礼膜拜的圣像彻底打碎。当富人纷纷四散奔逃,宫殿化为齑粉后,西方人也最终对洗劫失去了兴趣,将目光转向他处,但东方对他们犯下的罪恶永世难忘。目睹十字军践踏城中化为焦土的街道,拜占庭人断定,这些佩戴着闪光十字架的人再也没有资格被称为基督徒。让伊斯兰世界的力量袭来吧,他们在心中想到,即便是被异教或蛮族统治,也比这些违背基督圣意的邪恶异端要好得多。 第二十三章 流亡帝国 当教皇英诺森三世得知君士坦丁堡所遭遇的灾难时,他立刻预感到了这场灾祸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教皇勃然大怒,对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处以绝罚的惩戒,他大声疾呼,宣称基督教世界教统一的梦想将永远无法实现。他写信给自己的特使,询问东方的希腊人怎样才能够原谅他们的天主教兄弟,这些兄弟的利剑上依然流淌着手足的鲜血,并且曾经背叛和玷污了他们最神圣的土地。143英诺森三世最终做出了合乎情理的解释,他认为东方的基督徒们如今已经对西方拉丁人恨之入骨,比痛恨恶犬更甚。 同时,君士坦丁堡的新主人似乎也在不断激化当地的社会矛盾。人们匆匆清理了圣索非亚大教堂的废墟,这里几天前还有一名娼妓在牧首的圣座上休憩取乐。一名拉丁人皇帝登上了帝国的宝座,拜占庭的残骸之上从此将举行西方的典礼仪式。众多贵族阶级被赐予豪宅,众多半独立王国组成的政体取代了原本独立的中央集权的帝国。一名十字军骑士占领马其顿,自称为塞萨洛尼基的国王,另一人则自立为雅典公爵,144在拜占庭最为衰败的岁月中,也未曾有过如此任人摆布的时刻,甚至连拉丁人都能够鸠占鹊巢。 令人瞩目的是,虽然都城此时此刻的灾难令人扼腕,但大部分城郊的拜占庭人生活都堪称富足。随着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前皇帝的中央集权被削弱,拜占庭的城镇和村庄逐渐发展繁荣。西方、东方和伊斯兰世界的商人聚集在此,公平竞争,贩卖那些充满异国情调,来自俄国、印度、中国和非洲的商品。城市人口飞速膨胀,因为腐败麻木的帝国政府已经无法收取税赋,人民能够将财富保留在自己手中。皇帝再也无力建造奢华的建筑物,因为国家的财富已经几近枯竭,然而,普通市民的经济实力却有所提升,城市逐渐成为个人炫耀财富的竞技场。一种新的人文主义精神逐步兴起,人们的求知欲也越发高涨。拜占庭艺术数世纪以来已经形成了特定的风格,如今突然有了全新的发展,变得更加生活化;作家们开始从古代世界混乱、陈旧的著作风格中脱离出来;个体赞助人开始对充满生气的本地艺术作品提供赞助,壁画和马赛克镶嵌作品大都以私家住宅为主题。虽然帝国的财富逐渐枯竭,拜占庭的精神却继续繁荣发展,即使是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带来的巨大灾难也未曾长久压抑这种精神的延续。 尽管文化和经济开始恢复,帝国的力量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衰竭。阿历克塞·穆泽福鲁斯曾经尝试与他的共治皇帝、遭到流放的阿历克塞三世一同组织一次反击,但他愚蠢不堪的同盟却选择了背叛,十字军最终判处穆泽福鲁斯死刑,将他从高耸的狄奥多西纪念柱顶端抛下。在遥远黑海岸边的特拉布宗,昏君安德洛尼卡的孙子们宣布他们自己才是正统皇位继承人;同时在伊庇鲁斯,阿历克塞二世的曾孙也做出了同样的声明。然而,帝国如今最强大的力量聚集在尼西亚,当地牧首拥立阿历克塞三世的女婿狄奥多尔·拉斯卡利斯为皇帝。 当难民和财富同时拥入以东正教信仰和拜占庭文化为根基的尼西亚避难所之时,十字军在君士坦丁堡建立的拉丁帝国正逐渐衰弱。不到一年,一支保加利亚军队便成功攻破此地的防线,将拉丁帝国军队击败,俘虏了无力抵抗的皇帝,并允许狄奥多尔·拉斯卡利斯重新占据大部分小亚细亚西北部的疆土。然而,继位的拉丁皇帝并未正面应对尼西亚城的危机,而是专注于从君士坦丁堡人民手中榨取财富,禁止他们享受宫廷式的奢华生活。 最终,塞尔柱突厥人在帝国后方掀起的威胁阻止了尼西亚的皇帝进一步利用拉丁人的弱点;但公元1242年,一支可怕的蒙古骑兵突然来袭,事态发生了颇具戏剧性的转折。蒙古可汗重创前来进犯的突厥部队,然后迫使塞尔柱苏丹成为他的臣属,并承诺每年向他进贡数目巨大的马匹、猎犬和黄金。蒙古骑兵或许将下一个目标对准了尼西亚,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在第二年突然撤兵,留下了饱经蹂躏的塞尔柱王国。拜占庭人此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似乎上帝终于决定将他们从灾祸中解救出来,或许还能够赐予他们一个强大有力的新同盟。聂斯托利派的基督徒曾经被放逐出拜占庭帝国,在7世纪到达蒙古地区,虽然可汗似乎还未完全接受一种新的宗教,众多蒙古权贵,包括成吉思汗的儿媳,却都成了基督徒。无论蒙古人是否乐于接受这种宗教,蒙古国的多次进攻最终导致尼西亚获得自由,重新开始酝酿占领君士坦丁堡的计划。 通过谨慎的外交策略和军事行动,尼西亚逐步对动乱频发的拉丁帝国施加压力。如今,十字军王国的领域显然已经只剩君士坦丁堡一座城池,并且处于长期盘桓的阴影之下,城中四处是破败的街道和荒废的宫殿。皇帝鲍德温二世感到十分耻辱,但如今帝国贫困潦倒,只能被迫廉价出卖宫殿屋顶上的铅换取钱财,这些宫殿也随着帝国的衰落而摇摇欲坠。在皇帝不顾一切搜刮金钱的过程中,他甚至开始典当在洗劫中幸存的所剩无几的文物古迹。公元1259年,一名劲头十足的年轻将领米海尔·巴列奥略在尼西亚加冕为帝,鲍德温彻底失去了在权力斗争中的地位,很少有人质疑这位年轻将领米海尔的能力,都认为他能够挽救城市于水火之中。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尼西亚依然处于混乱与动荡之中。米海尔时年34岁,摄政王在前任皇帝葬礼的仪式上被残忍杀害之后,他正式开始执政,但当米海尔在圣诞节当天正式加冕为帝时,整个帝国已经逐步强大繁荣起来,远超拉丁帝国。1261年夏天,米海尔与主要对手热那亚签订合约,缓和了威尼斯海军的威胁,又派出他的恺撒阿莱西奥斯·史特拉特高普罗斯去勘察君士坦丁堡防御的强度。当恺撒于7月率领800士兵到达城外时,当地农民立刻报告说,拉丁卫队同威尼斯海军一起,正在进攻一座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岛屿。史特拉特高普罗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立即率领部下躲藏在一座城门外不远的修道院中,直到夜晚降临,借助夜色掩护成功躲过了城门守军的搜查。恺撒在附近发现了一扇未曾上锁的小后门,于是派出一队士兵暗中进城,打倒守卫,然后打开了主城门。1261年7月25日清晨,尼西亚军队蜂拥而入,喊声震天,他们举起利剑敲击盾牌,发出巨大的响动。皇帝鲍德温二世大惊失色,将皇冠抛在地下,匆忙逃出了布克里昂的皇宫,他在附近找到了一艘威尼斯的船只,然后坐船逃走。几小时内,一切都结束了。威尼斯人的驻地被付之一炬,返回的威尼斯海军忙于拯救他们的亲属,根本无力及时还击。 城内的拉丁人根本没有想到动手抵抗,而是惊恐万分地四散奔逃。他们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只得躲藏在教堂中,将自己假扮成修道上,甚至躲藏在下水管道中躲避袭击。当他们小心翼翼地从躲藏之处现身后,却发现周围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屠杀。拜占庭人回归故乡,只不过是为了谋生,并非为了劫掠。狼狈不堪的拉丁人匆忙地来到港口,登上返回威尼斯的船队,庆幸拜占庭人在战胜后表现得十分克制,并没有像他们的十字军先人那样肆意妄为。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米海尔·巴列奥略的耳中,此时他正在200英里外的帐篷中沉睡。起初米海尔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军队已经占领城市,直到目睹鲍德温丢弃的节杖;重新夺回都城也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却从未期盼能够真正实现。1261年8月15日,他步履庄严地迈进黄金城门,走向圣索非亚大教堂,在那里他正式加冕为米海尔八世。57年的流亡生涯之后,拜占庭帝国重归正统。 米海尔八世重新回到了君士坦丁堡,但此时这座城市仅剩下曾经辉煌都城的苍白暗影。每一个角落都有废弃烧焦的房屋,仍然未能从50年前的洗劫中恢复元气,始终风雨飘摇,每况愈下。教堂遭到洗劫,荒废大半,宫殿也大多破败腐朽,珍贵的宝藏散落四处。规模宏大的狄奥多西城墙亟须修理,帝国的港口无人保卫,随时可能陷入危机,周围的乡村地区也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城中的居民已经精疲力竭,对于未来是否能有一位皇帝拯救他们丝毫不抱希望,从公元780年的伊琳娜女皇到1204年的阿历克塞·穆泽福鲁斯,这座城市半数的统治者最终都遭遇了被人推翻的命运。然而最糟糕的是,拜占庭世界长久以来的统一状态已经被彻底颠覆——帝国在特拉布宗和伊庇鲁斯的分裂疆域依然坚持独立,对极度衰败的拜占庭势力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似乎只有西部才是唯一的救赎希望,但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早已严重破坏了西部的对外关系。 如果任何人有机会弥补伤害,毫无疑问,这个人选只能是米海尔八世。此时这位皇帝还不到40岁,精力充沛,雄心勃勃,在他轻松愉悦的微笑背后,隐藏的是极其智慧敏捷的头脑。他出身正统,十分高贵,身上流淌着帝国世系中超过11位皇帝的血液,三个王朝中有着他的祖先。米海尔不仅出身名门、能力卓越,并且比周围的任何人都更具聪明才智。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鼓舞全城人民的低落士气,同时十分果决地兴建新的建筑,修补城墙,重建教堂。在圣索非亚大教堂的上层走廊,皇帝下令制造一幅规模惊人的马赛克耶稣圣像,位于圣母马利亚和施洗者约翰一侧——或许这幅作品堪称拜占庭历史上最为精致的艺术杰作。港口重新拉起了交错的铁链,保卫帝国不受外敌舰船的侵扰,城墙之外的护城河也得到了清理。皇帝深知动员人民的重要性,因此设计了一面新的旗帜,将它插上城中的每一处栏杆和塔楼,让旗帜在风中飘扬。自1300年前的盖乌斯·马略时代以来,雄鹰一直是罗马帝国的象征,米海尔之前,大部分罗马帝国的旗帜都装饰着君士坦丁十字或是基督符号——也是基督之名在希腊字母中的最初体现。现在,皇帝在旗帜上添加了一只金色的双头雄鹰,头上分别戴有皇冠——一个头代表临时首都尼西亚,另一个头代表君士坦丁堡。每一个看到这面旗帜的人都会在心中升腾起自豪感,认定拜占庭是跨越两个大洲的伟大帝国,目光同时注视着东方和西方。或许在米海尔八世杰出的领导下,这个伟大目标最终能够实现。帝国的敌人会四分五裂,陷入混乱,然后帝国的进攻会将这些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米海尔八世的军队规模不大却久经沙场,不久便击退了一支四处劫掠的保加利亚军队,迫使伊庇鲁斯的拜占庭专制君主向帝国俯首称臣。到了1265年,他已经从拉丁领主手中夺取了伯罗奔尼撒的大部分土地,甚至计划彻底将突厥人赶出曲流河谷。然而到了第二年,一个新的对手登上了世界舞台,形势陷入了混乱。 诺曼人的西西里王国长久以来把持着意大利的政权,但公元1266年他们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教皇乌尔班四世希望能够为整个王国寻找一名更加友好温和的领导者,因此邀请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的弟弟安茹的查理执掌王位。如果教皇的初衷是在南部建立一支中立派力量,这个决定显然带来了彻头彻尾的灾难。查理个性残忍贪婪,热衷权力,在广场公开处死他年仅16岁的敌对家族后嗣之后,立即开始谋划扩张领土。他的计划是在流亡中的君士坦丁堡拉丁皇帝鲍德温二世提出用伯罗奔尼撒半岛领土作为交换,换取军事力量重夺皇位时施以援手,兴高采烈的西西里国王立刻开始收取重税,以充作军费开支,并且寻找可靠的盟友,最终与威尼斯建立起一个反拜占庭联盟。 米海尔八世深知,自己手下兵力不足,海军衰弱,无力抵抗敌方的联盟,因此转而采取外交政策,巧妙地牵制住了敌人前进的脚步。威尼斯在帝国领域内已经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益,很快国王路易便接到信件,让法国国王对他弟弟的行动加以限制。贪婪的查理被迫加以收敛,但法国国王路易在1270年去世,查理再一次大张旗鼓地掀起了入侵战争。西西里军队势不可当,但米海尔八世再一次凭借聪明才智战胜了对手。他写信给教皇,明确做出口头许诺,会为教皇建立一个统一的教会同盟,以此来换取查理的臣服。 米海尔八世的策略起了作用,查理被迅速召回,但米海尔无疑是在玩一个铤而走险的游戏。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臣民绝不会接受被令他们恨之入骨的罗马教廷所统治,他也无法永远保证教皇的绝对支持。三年来,皇帝顺利地用各种托词敷衍了教皇的特使;但到了1274年,当时的教皇格里高利十世彻底厌倦了等待,向君士坦丁堡发出最后通牒——立刻促成教会统一,或者一切后果自负。米海尔八世对此完全无计可施。他只提出了东方独立实施宗教仪式的条件,然后便彻底向教皇的权力屈服。 君士坦丁堡几乎立即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雨,当然,这种结果丝毫不令人感到意外。出离愤怒的牧首断然拒绝了这个令人憎恶的提议,米海尔的大部分臣民也认为他们遭到了无耻的背叛。皇帝不仅严重动摇了自身皇位的稳固,还将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的东正教势力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今任何一方都能随意入侵帝国领土,并声称他们是为了正统和真理而战。米海尔深知,愤怒的人民将会对任何入侵者表示热烈的欢迎。但他已经得到教皇的承诺,如果未来查理发动战争,教皇会提供援助,因此人民大众对此的不满也算是理所当然的代价。无论如何,他不打算坐视大敌进犯自己的国家。当保加利亚军队入侵时,米海尔利用了敌人的弱点,策动蒙古金帐汗国进攻保加利亚。蒙古的进攻很快便将保加利亚彻底击溃,保加利亚再也未能从这场浩劫中恢复。 安茹的查理的力量遭到了严重打击,但他还未曾彻底失败。如果他的伟大同盟因为拜占庭的背叛而失败,那么他便会再次重建更为稳固的同盟。威尼斯向来十分容易在利益面前屈服,它总是以自身的利益为第一目标,米海尔八世曾经赋予热那亚的权利严重影响了威尼斯的利益。如果查理获得胜利,意味着这些热那亚的暴发户会遭到放逐——这对于圣马可的狮子而言是无法抵抗的诱惑。唯一能够限制查理的便是教皇的反对态度,但这位足智多谋的国王克服了这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格里高利十世于1276年逝世,通过各种干涉与威胁的措施,查理推举一位法国籍红衣主教当选教皇,这位新教皇痛恨拜占庭的程度与查理本人不相上下。145公元1281年,法国教皇致信不知所措的拜占庭皇帝,告知他被逐出了教会,因为他的臣民始终对天主教抱有反抗态度。对于这个消息,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曾经牺牲了自己的名望,做出了亵渎神明之举,但从未背叛过任何人。如今威尼斯和西西里已经形成坚定同盟,与他为敌,他们正在教皇的支持下出航前往君士坦丁堡。即便是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也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支持。 拜占庭此时唯一能够扭转局势的便是米海尔八世本人。他采取了充满智慧的“拜占庭式”外交策略,与阿拉贡的彼得三世取得了联系,策动他入侵西西里。彼得三世顺利驱逐了安茹的查理,然后将西西里划归自己名下。凭借苛酷的税收政策和一大批拜占庭黄金,这个岛上的反法国一派陷入了极度兴奋之中。如今,对于米海尔而言,西班牙的救世主是时候登场了。 安茹的查理并未意识到日益危急的形势,他离开西西里,来到意大利本土,率领他的军队开始了最后一搏。查理离开之后,整座岛屿陷入了暴乱。据后人所知,这场暴乱因为西西里晚祷而起,发生在巴勒莫郊外。1282年复活节的星期一,随着圣神大殿的钟声响起,众多信徒前来晚祷,一名酩酊大醉的法国士兵试图诱奸一名西西里少女。对于周围愤怒的目击者而言,这无疑是最后的一根稻草。这些粗野的法国人已经压迫他们太久了,靠着压迫西西里劳动人民过上了脑满肠肥的糜烂生活。愤怒的暴民杀死了这名士兵,紧接着,西西里的街道上发生了大规模暴动,任何一个带有法国血统的人都成了发泄愤怒的目标。当星期日清晨的太阳升起时,这里没有一个法国人得以幸存,暴乱的震撼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岛屿。到了5月,法国的反抗彻底土崩瓦解,8月底,彼得三世在此登陆,占据了巴勒莫。安茹的查理愤怒地围困数个西西里港口,但他长久以来对人民肆意压迫虐待,因此人们宁可与敌人同归于尽,也绝不愿站在查理一边。虽然漫长的余生中一直计划收复这个岛屿,他依然从未获得真正的成功,1285年,这个失败者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米海尔八世未曾等到他的大敌死去的那一天。随着四方来犯之敌的威胁彻底消失,伊庇鲁斯公国再一次宣布独立,皇帝决定要将这片疆域重新归入帝国统治。皇帝时年58岁,再一次率领大军踏上了战场,但他在路上身患重病,未能走到色雷斯便只能被迫停止进军。米海尔八世已经奄奄一息,但依然将自己的责任放在首位,他宣布儿子安德洛尼卡二世为自己的继承人,然后便在12月的第一天安详地去世了。 米海尔八世堪称拜占庭帝国最为伟大的帝王之一,不仅最大程度地修复了破败的都城,还主导了整个地中海地区的政治走向。如果没有他的力量,帝国毫无疑问会落入安茹的查理——或者任何一名虎视眈眈的敌人手中——拜占庭的光辉也会彻底消逝,整个西方都未曾做好准备吸收它深厚的历史积淀。然而,米海尔八世巧妙地运用策略击败了众多敌人,为罗马帝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王朝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将近200年后,他的一位家族成员依然稳坐在拜占庭的皇位之上,并且在同样的生存战争中厮杀——虽然面临着更加艰巨的处境。米海尔尽其所能地让整个帝国逐渐恢复。他留下了众多异常宝贵的策略,以便后人能够继续推动帝国的复兴和发展:一支规模不大但训练有素的军队,相对充盈的国库,以及一支重新建立的海军力量。然而,对于这位帝国的救世主而言,他却没有得到人们的感谢。他被教皇革除了教籍,在他去世时,天主教的西方认为他不过是个异教徒,在东正教主导的东方,人们则把这位皇帝当作背叛者。他的儿子没有为他举行任何葬礼仪式或献祭,只建造了一座十分朴素的坟墓。米海尔八世的臣民虽然感受到了冒犯,但他们很快便开始怀念这位皇帝。如果拜占庭在他死后恢复了强大,那也不过是米海尔的智慧手段带来的。如果没有强大的军队和可靠的同盟,帝国的力量便只能依靠外交政策,并且也需要一位像米海尔八世这样的能人引导整个国家前进。不幸的是,显然米海尔八世并没有这样一位继承人。 第二十四章 晚霞绚烂 在拜占庭历史上,近两个世纪以来大部分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都不会让读者感到多么愉快。众多无足轻重的皇帝在愈加衰败的大背景下,一边因为国家内部的种种动乱焦头烂额,一边还要面临国家的逐步分裂,曾经疆域广阔的伟大帝国逐渐失去了众多属地,仅剩最初的拜占庭苦苦挣扎。然而其中也有个别时刻闪现出了伟大的光辉,少数勇敢坚定的伟人、真正的政治奇才站出来抵抗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虽然他们内心对最终面对的命运再清楚不过。随着帝国的领域逐渐缩小,文化却趋于繁荣,在艺术、建筑和科技领域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这一切仿佛是拜占庭帝国意识到了自己即将归于寂灭的命运,因此不顾一切地发出了最后也是最振聋发聩的呐喊。当时的医疗系统发达,帝国兴建了大批医院,不论男女都可以担任医务人员,年轻的医学学生也可以通过解剖尸体学习人体的结构。拜占庭的天文学家已经提出世界是一个圆形的球体,并时常举办研讨会讨论光速大于声速的科学现象。 大体而言,这些先进的物理、天文和数学领域与日益发展壮大的拜占庭宗教神学世界能够和平共处,不过偶然也会导致局势趋于紧张。14世纪著名的学者乔治·普莱桑用赞美诗来赞誉奥利匹斯诸神,甚至建议复兴古代异教。146这显然会严重影响科学的名声,并且印证当时的某些怀疑论调,即某些领域的过度研究将削弱社会道德的核心,然而在一般情况下,拜占庭社会始终对新思潮抱有十分开放的态度。这种精神在都城的装饰和新式建筑上体现得尤为显著。或许衰弱的帝国已经无力建造像圣索非亚大教堂那样规模惊人的杰作,或者至少重现马其顿王朝的一半水准,既然无法重拾辉煌,拜占庭的建筑风格开始逐渐向创意独特的方向转变。在君士坦丁堡,一名家财万贯的权贵狄奥多尔·梅托齐特斯出资装饰柯拉修道院教堂,在教堂内部装点精美的壁画和夺人眼球的马赛克装饰,摒弃了曾经帝国建筑艺术的固定模式,全新的风格直到今天依然以它留名青史的艺术之美令人神往。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阴影或许曾经笼罩这座城市,但即便是国家灭亡的威胁也未能动摇拜占庭帝国的精神根基。 足够讽刺的是,米海尔八世对君士坦丁堡的再次征服反而加速了城市衰亡的速度。一旦夺回了自己的都城,拜占庭领导者们的注意力立刻便转回了西欧大陆。这些目光短浅的皇帝一门心思夺取这些举足轻重的城市,却忽略了重要的小亚细亚,因此该地区的力量制衡很快便发生了剧变。公元1258年,蒙古对巴格达的洗劫已经彻底削弱了塞尔柱突厥人的力量,大批突厥人拥入,填补了当地的人口真空。147其中有一支部落,他们的伟大首领名为奥斯曼,他将数个部落联合起来,侵入了拜占庭的领土。称自己的士兵为“加齐”(Gazi)战士,意为“上帝之剑”。奥斯曼发动了一场圣战,目标直指君士坦丁堡。安纳托利亚的拜占庭人惊恐万分,随着大军的到来纷纷逃离故土,突厥人占据了他们的土地,希腊在小亚细亚的根基就此几近灭绝。在短暂的抗争之后,古代城市以弗所陷落,奥斯曼的军队——如今他们自称为土耳其帝国——将不堪一击的敌军彻底击溃。在奥斯曼的儿子奥尔汗的带领下,大军攻占了布尔萨,到达丝绸之路的最西端,越过金角湾,此后尼西亚和尼科美底亚也遭遇了相同的命运。很快,帝国在亚洲的领土仅剩下费拉德尔菲亚和黑海岸边遥远偏僻的特拉布宗。奥斯曼土耳其战士如今伫立在普罗庞戚斯的水边,远远眺望传说中的君士坦丁堡高悬在教堂和宫殿顶端飞扬的旗帜。这座传说中的都城几乎已经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他们如今所需要的不过是一条前进的道路。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最终为敌人开辟前进道路的居然是拜占庭人自己。他们显然更乐于为争夺帝国四分五裂的领土掀起内斗,而不是在外敌巨大威胁之下保卫国家。1347年,拜占庭爆发了某种意义上的阶级战争。一名名为约翰·坎塔库泽努斯的反叛贵族试图夺取皇位,当时的统治者对此的回应是发动一场舆论战争,将约翰描述为叛乱分子——这也是特权阶级扰乱国家统治的典型表现。148帝国上下各个城市愤怒的人民驱逐了他的军队。阿德里安堡的市民几乎将法国大革命提前了4个多世纪,他们屠杀了能够遇到的每一名贵族,并成立了自己的公社组织统治城市。 坎塔库泽努斯遭遇失败,只得邀请土耳其人进入欧洲,希望借助他们的力量夺取君士坦丁堡。双方的合作确实为坎塔库泽努斯赢得了皇冠,却为欧洲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起初小规模的奥斯曼土耳其士兵很快便发展为规模空前的巨大洪流。149随着土耳其人穿过赫勒斯滂海峡,大举洗劫色雷斯,黑死病的阴霾在消失6个世纪之后卷土重来,笼罩着整个君士坦丁堡,除了战争带来的恐惧,疾病的威胁也在这里肆虐。这种病毒通过跳蚤和老鼠携带传播,根据一项十分可怕的统计——黑死病几乎夺去了90%人口的生命。150 对于拜占庭色雷斯的人民而言,这种混乱、悲惨的生活中唯一的安慰便是土耳其人只是发动了一场突袭,并未打算在此定居。每年冬天,劫掠成性的奥斯曼人都要取道博斯普鲁斯海峡,回到他们在亚洲的心脏地带,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农民可以得到暂时的安宁。然而即便是如此短暂的和平,在1354年也彻底化作泡影。3月2日清晨,一场巨大的地震让加里波利的城墙轰然倒塌,整个城市化为一堆碎砖乱石。土耳其人将之视为来自上帝的旨意,再次大肆入侵,率领大批妇女儿童迁来此地,当地少数未能及时逃离的拜占庭人被彻底驱逐出了家园。皇帝走投无路,只能赠予对方一大笔金钱,让他们离开此处,但他们的埃米尔却回答,因为真主安拉赐予他们这座城市,离开便是对真主不敬的表现。奥斯曼人从此建立了他们在欧洲大陆的第一个立足之地,并彻底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圣战主义者从亚洲大批涌现,衰弱颓败的色雷斯很快沦陷,成为大军进攻的牺牲品。在1359年一次探索性的进军之后,奥斯曼人认为君士坦丁堡鞭长莫及,他们只不过是在周围作战,难以达成目标。3年后,阿德里安堡陷落,东部基督教世界的都城从此陷入伊斯兰世界的包围圈。 土耳其埃米尔对他的目标从未有过动摇。他将奥斯曼帝国的都城转移到欧洲,并将一部分阿德里安堡的人民卖作奴隶,土耳其血统在此扎根,取代了原本的平衡。色雷斯剩余人口的命运也大同小异,随着大部分人口被迁移到安纳托利亚,土耳其移民开始大规模迁居至此。奥斯曼人的大潮不可抵挡,整个都城萦绕着一种浓重的悲观氛围。“土耳其人迅速扩张……”其中一人写道,“……好像大海的浪潮……从未停歇,无休无止。”151 皇帝和外交官员只能选择离开,到欧洲去乞求帮助,但只有教皇对此饶有兴趣,并且再一次提出了同样的条件。东方和西方的教会必须合并,东正教也必须臣服于罗马教廷的权力之下。这个提议无疑是再一次的老生常谈,但君士坦丁堡人民对此的反对态度也同样坚定。然而,约翰五世已经彻底走投无路,只能再一次接受了这个挑战。公元1369年,他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阶梯上双膝下跪,向教皇的至高权威臣服,正式归附于天主教廷。 皇帝做出的决定完全出自个人选择,与他人无关,然而此事依然严重影响了约翰本人在民众中的声望。帝国或许已经日薄西山,但拜占庭的神圣荣光绝不允许向令人切齿痛恨的拉丁教派臣服,这些人组织的十字军在不久之前曾经让君士坦丁堡的街道血流成河。这些西方人曾经将拜占庭人驱逐出自己的家园,杀死他们的骨肉至亲,让他们最美丽的都城化为焦土。即使帝国如今面临着厄运,让它的人民屈服于其他信仰也是绝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如他们所言,没有任何援助值得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 尽管约翰已经转变信仰臣服西方,他所期望的来自西方的援助却从未兑现,但塞尔维亚的东正教力量却对帝国面临的困境做出了反应。他们来到马其顿,在马里查河畔与奥斯曼军队狭路相逢。土耳其埃米尔穆拉德(如今他已经自立为苏丹)大获全胜,并迫使彼此争斗不休的马其顿各路王侯成为他的臣属。穆拉德决心彻底摧毁东正教的精神根基,因此进军达尔马提亚和保加利亚,洗劫了数座主要城市,并且迫使众多王公贵族成为自己的家臣。英勇的塞尔维亚人斯特凡·拉扎尔将诸多王侯团结在一起,策划阻拦奥斯曼军队进入波斯尼亚,但在1389年,在悲剧性的科索沃战役中,沙皇拉扎尔被杀,最后的塞尔维亚抵抗力量也彻底陷落。对巴尔干地区的人民,他们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唯一的安慰便是穆拉德同样未能在这场战争中全身而退。一名塞尔维亚战士假装开小差逃跑,然后被扭送到苏丹面前,未等苏丹的卫兵来得及做出反应,他便迅速抽出佩剑刺进了穆拉德的腹部。 皇帝约翰五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塞尔维亚人的援助,然而这场灾难彻底打垮了他。约翰写信给苏丹,语气谦卑地提出自愿成为奥斯曼帝国的臣属,只要能够放过他的都城。200年以前,曼努埃尔一世曾经将塞尔柱苏丹收为自己的臣属;如今约翰年轻的儿子曼努埃尔二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对敌人俯首称臣,挽救国家的局势。曾经被涂以圣油的东正教守卫者如今成了基督教世界最大敌人的仆从。 在这样一个万分绝望的时刻,一个眼光长远的人登上了拜占庭的皇位。曼努埃尔二世具有他父亲完全缺乏的一切强大能力与政治智慧,虽然他心知肚明,帝国的生存希望已经微乎其微,但曼努埃尔二世依然认为即使要牺牲,也要高昂着骄傲的头颅。 在漫长的历史中,拜占庭从未面临过如此不利的危急时刻。新的奥斯曼土耳其苏丹巴耶济德一世因为发动战争的雷厉风行之势而得名“雷霆”,毫无疑问他比自己的父亲穆拉德更具威胁。巴耶济德的不祥名号是“鲁姆(罗马)苏丹”,他很快便决定彻底根除臣属国的任何独立念头,因此态度强硬地警告拜占庭皇帝,自己才是他的主人,巴耶济德十分蛮横地命令曼努埃尔二世马上来到小亚细亚觐见。费拉德尔菲亚,《启示录》中的七座城池之一,也是基督教在安纳托利亚地区最后的桥头堡,如今依然是反抗土耳其人的力量。但巴耶济德却未曾因为这种公然反抗而暴跳如雷,而是命令曼努埃尔亲自将这最后的拜占庭古城夷为平地。 曼努埃尔二世别无选择,只能亲自去灭绝东方基督教最后的力量。帝国的法令如今很少能够传达到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之外,皇帝对于拜占庭的弱势地位也不抱任何幻想。帝国依然对一部分爱琴海港口和伯罗奔尼撒的大部分地区拥有统治权,但这样四分五裂且面积狭小的土地根本难以称之为一个帝国。任何反抗土耳其强大力量的行动都无异于自杀式行为,苏丹对帝国的危险敌意也日益强烈。 幸运的是,战争并未持续太长时间,曼努埃尔二世很快便回到了君士坦丁堡,并在次年娶了一位名为海伦娜·德拉加塞斯的塞尔维亚公主为妻。152皇帝希望能够在表面上扮演忠诚的臣属,来迷惑如狼似虎的奥斯曼帝国。进一步增加的岁贡令贫困的帝国不堪重负,苏丹命令一支规模庞大的土耳其驻军进入君士坦丁堡,这部分人并不归属拜占庭中央政府统治,而是由穆斯林政权直接管辖。似乎这样的屈辱尚未令个性反复无常的苏丹满意,随后他开始滥施暴政,残杀了众多拜占庭使臣,咆哮着说他必定要将拜占庭人赶尽杀绝。此时此刻,曼努埃尔二世的忍耐终于突破了极限。再也没有必要容忍这样一个残暴无道的魔鬼了。当巴耶济德召唤他前来对特兰西瓦尼亚开战时,曼努埃尔二世让他吃了个彻底的闭门羹,并且开始全力备战。几个月后,奥斯曼大军压境,攻城战开始了。 尽管奥斯曼一方具有压倒性的力量,巴耶济德依然感到曾经众多号称要彻底征服拜占庭的前人所遇到的挫折再一次摆在了他的面前。因为缺少海军,很难对对方造成封锁,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也异常坚固,足以抵抗任何敌人的冲击。更糟糕的是,恼羞成怒的苏丹不久便得到消息,他最近对特兰西瓦尼亚发动的突袭已经招致了匈牙利人的回击,并且一支新的十字军正在进军的路上。巴耶济德只得迅速发兵保加利亚城市尼科波利斯,赶在十字军到达之前做好准备,并击溃了对方的军队。他命令手下大军将一万名俘虏尽数砍头,然后回到君士坦丁堡,回城的路上还顺便征服了雅典和整个希腊中部地区。 1399年,当“雷霆”卷土重来时,曼努埃尔二世并不在都城之中。他利用苏丹出外作战的空隙,登船向欧洲进发。他在威尼斯成功登陆,得到了当地人热情的接待,从巴黎到伦敦,不论他走到哪里,人群都蜂拥上前目睹他的风采。皇帝的目标是前来寻求支援,但并不打算低声下气地开口乞求,欧洲此时正处于文艺复兴初期的蓬勃发展中,因此采取了十分开放热情的态度欢迎他的到来。这位身材高大、态度亲和的皇帝从头到脚都展现着王者的风采气度,不愧是奥古斯都或君士坦丁的合格继承人,即使在讨价还价的时候也展现出博学多识的魅力。曼努埃尔的造访与短短几年前他父亲约翰的来访截然不同,他并未提出建立教会的统一联盟,也未曾提出屈辱的臣服条件。曼努埃尔坐在恺撒的皇位上,不论如今这帝国的皇位是否仍意味着不可战胜,神圣的光辉也依然无人可比。 平心而论,曼努埃尔的欧洲之行可谓展现了十分高明的外交手腕,但事实上这次访问不过是重蹈覆辙,并未收到多少实际效果。欧洲方面做出了一些十分模糊的承诺,但没有人愿意真正为他提供帮助。亨利四世连自己的英格兰王位都险些不保,法国国王如今正陷入精神失常的境地,欧洲的其他国家依然对危险一无所知。曼努埃尔徒劳地在一座座都城之间来回奔走,虽然希望已经万分渺茫,他仍然顽固地拒绝放弃。正当他即将陷入绝望时,救赎的希望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马上传遍了整个欧洲大陆,曼努埃尔此时正身在巴黎,他很快得知了这个喜讯。一支来自东方的大军入侵了小亚细亚,巴耶济德只得撤兵,掉头回去对付来犯的敌人。君士坦丁堡得救了。 整个法国都笼罩在传言的阴云之中,据说一位伟大的基督教国王即将来到,他会拯救拜占庭帝国,但这个传闻只有一半是正确的。突厥战士“跛子”帖木儿60余年之前诞生在中亚的乌兹别克斯坦,如今他已经在马鞍上率领蒙古骑兵征战半生。帖木儿的梦想是复兴成吉思汗的伟大帝国,为此他发动大军踏上了前所未有的征服之途。公元1400年,他建立了一个疆土横跨印度到罗斯国,阿富汗到亚美尼亚的帝国。帖木儿派出间谍在军队前方探路,散布关于他如何残忍无情的传言,一方面削弱抵抗者的士气,同时造成恐慌。在大马士革,他将众多市民赶到大清真寺内,然后将其付之一炬;在提克里特,他命令每一个士兵都要向他奉上两颗头颅,否则便要被判处死刑;在巴格达,他屠杀了9万名市民,用他们的头骨堆成了一座金字塔。他经过的土地尽数变为荒野,他走过的城市变为鬼城,所有居民都会四散逃命。 世纪之交,帖木儿进入了奥斯曼帝国的疆域,愤怒的苏丹被迫结束对君士坦丁堡的围攻,火速回师救援。公元1402年7月20日,这两支军队在安卡拉城外狭路相逢,这场战争无疑是一次惨烈的大屠杀,1.5万名土耳其人战死,苏丹本人也被俘虏。“跛子”帖木儿士气高昂,将巴耶济德成群的妻妾全部据为己有,并且根据某些记载,他曾经令苏丹本人伏在地上,充当自己的踏脚凳,并且把他囚禁在一个铁笼子里,在军队前方游街示众。153蒙古霸主如今成了小亚细亚的主宰,但他依然毫不满足,而且这位霸主更有兴趣的显然并非统治国家,而是征服本身。在一系列暴行——洗劫费拉德尔菲亚,并用堆积如山的尸体建立了一道高墙,庆祝自己的光辉战绩——之后,帖木儿再次发兵,准备进入中国,留下了一个彻底崩溃的奥斯曼帝国和一片混乱的安纳托利亚。 如今正是将土耳其人驱逐出欧洲的良机,但正如往常一样,曼努埃尔二世得到了许多模棱两可的承诺,其中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在新苏丹到达阿德里安堡的时候,一切转变局势的时机都丧失了。巴耶济德的儿子苏莱曼在蒙古大军摧枯拉朽的进攻之下得以幸存,他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占领了欧洲的部分行省,同时他的兄弟们在小亚细亚征战四方。苏莱曼很巧妙地通过给予威尼斯和热那亚贸易特权,保证了两个基督教地区保持中立,然后与拜占庭皇帝取得联络,提出了一系列苛刻的条件。自然,曼努埃尔二世立刻便从臣服于敌人的屈辱中得到解脱,色雷斯和萨洛尼卡,以及阿索斯圣山上的修道士王国同时回到了帝国的怀抱;然而最关键的是,苏莱曼同意成为曼努埃尔的臣属。 公元1403年6月9日,下午的天气十分温暖和煦,曼努埃尔二世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军君士坦丁堡。他曾经作为苏丹的仆从,抵抗住了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当他走过街道时,受到了人民的热烈欢迎,喜气洋洋的教堂钟声响彻全城,圣索非亚大教堂举行了特殊的感谢仪式。尽管苏莱曼摆出一副曲意逢迎的姿态,但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依然在这次交锋中占据了优势。虽然表面上失去荣誉,但他得到了十分宝贵的喘息之机。拜占庭仍然未能改变国力衰弱的整体趋势,并且最近帝国所获得的声望不过是一种虚妄的假象。整个基督教世界竭尽全力将土耳其人驱赶出欧洲大陆,但欧洲一方依然四分五裂,然而奥斯曼帝国做出让步的意愿又给整个欧洲大陆带来了一种和平安定的幻想。他们说服自己威胁的阴云已经彻底散去,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地方,留下拜占庭独自面对不祥的命运。如果曼努埃尔拒绝苏莱曼的条件,也绝不会给整个帝国带来任何好处。 奥斯曼帝国进攻趋势的缓和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公元1409年,苏莱曼的兄弟穆萨入侵并围困了阿德里安堡。曼努埃尔二世提供了一切力所能及的援助,但仅仅抵抗了很短时间,穆萨便占据了城市,杀死了苏莱曼。公元1411年,新的苏丹已经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决心给这个支持错误一方的皇帝应有的惩罚,曼努埃尔只能传信给苏莱曼和穆萨的另一个兄弟穆罕默德前来推翻穆萨。围攻的势头退却了,穆萨最终得到和苏莱曼同样的下场,被弓弦勒死,但君士坦丁堡再一次沦落为奥斯曼帝国的附属。 幸运的是,教养良好、精明干练的新苏丹很快便对曼努埃尔产生了好感,甚至称他为“我的父亲与领主”,对他表示忠诚,同意维持双方之间的和平。皇帝利用这段休战时期加固了帝国的防御工事,巡视了拜占庭领土全境,并围绕柯林斯地峡建造了一堵长达六英里的城墙,即希腊语的“六英里城墙”(Hexamilion),将伯罗奔尼撒半岛彻底隔绝。他与当时的土耳其帝国保持着十分和谐的关系,但曼努埃尔二世也心知肚明,与伊斯兰世界的停战状态并不能保持长久,奥斯曼大军迟早要再一次兵临君士坦丁堡154。 入侵比皇帝所预期的来得更快。1421年,32岁的穆罕默德突然去世,留下了他性情暴躁、反复无常的17岁儿子穆拉德二世继位为苏丹。这样的转折时刻带来了不可避免的混乱,敌对的僭越者企图攫取权力,此时君士坦丁堡获得支援反叛者的良机。曼努埃尔二世如今已经年过七旬,年老力衰,力不从心,他并不愿意冒险与奥斯曼帝国最终的胜利者建立敌对关系,因此选择了袖手旁观。他的长子约翰八世却年轻气盛,信心满满,希望采取更加主动的立场,支援僭越者一方扳倒穆拉德二世。最终,身心俱疲的皇帝妥协了,帝国派出人力支援穆拉德的弟弟穆斯塔法,拜占庭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曼努埃尔二世曾对此十分犹豫,不愿贸然动摇帝国的中立地位。穆斯塔法在加里波利中计,被他的兄弟杀死,随后穆拉德将愤怒的矛头转向了拜占庭。萨洛尼卡遭到围攻,六英里城墙被破坏,伯罗奔尼撒半岛也受到敌方的袭击。1422年,穆拉德抵达君士坦丁堡城下,要求全城缴械投降。曼努埃尔二世此时已经垂死,但他还是为挽救自己的都城设计了最后的一个计策。他派出使臣与苏丹的小儿子会面,煽动他趁此良机夺取王位。愤怒的苏丹无计可施,只能立刻掉头面对身后的威胁。作为交换条件,皇帝再一次许诺成为土耳其的臣属,围攻很快解除,穆拉德率军前往小亚细亚。曼努埃尔用计成功地避免了帝国灭亡的命运。如今他四面都被土耳其敌人包围,境况并不比他刚刚加冕为帝的时候改善多少,但他凭借自己的精妙手腕与聪明才智,最终拯救了君士坦丁堡。曼努埃尔二世得以和平安详地在他的帝国获得安息,虽然帝国已经摇摇欲坠。 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曼努埃尔二世的长子约翰八世还未来得及加冕为帝,新苏丹穆拉德二世便决定围困萨洛尼卡。拜占庭的指挥官走投无路,将整座城市的领导权移交威尼斯,以便求得保护,但公元1430年,威尼斯的执政官认定局势已经无法挽回,因此选择平静地退出战局,将守卫者的命运交给上天裁夺。不幸的拜占庭人全力坚持到了3月,城墙最终被攻破,土耳其人蜂拥而入,拜占庭再一次面临被洗劫的厄运。 约翰八世预料到不幸很快便会降临君士坦丁堡,因此试图在欧洲寻求支援,他对此充满自信,认为自己足以完成父辈未能在欧洲完成的使命。他一心认为如今所有国家都不会对土耳其的威胁熟视无睹,出于恐惧,西方也自然应该有所行动。然而,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约翰发现欧洲依然忙于内部斗争,而对外在的危机根本浑然不觉。英国和法国如今正因为百年战争斗得不可开交,圣女贞德已经被俘,并于同年被英国人以火刑处死。而在其他任何国家,约翰所获得的答复都是如同往常一样的陈词滥调。直到东正教会正式归附罗马教廷,拜占庭也未曾获得任何援助。 约翰八世明白拜占庭的人民永远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他如今万般无奈,只能对教皇发誓他会转变全国的信仰,皈依天主教。教皇对他并不十分信任,因为他已经无数次听到过这样的承诺,但约翰八世下定决心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在14年艰苦的谈判和外交斡旋之后,他最终召集了一批东方主教,在佛罗伦萨举行的公会议上签署了东西方教会统一协议,正式与天主教合并。教皇立即承诺提供军事协助,此时匈牙利一方感到马上又有国家将成为奥斯曼帝国的俎上之肉,马上同意作为此次十字军的领导。 然而,签署协议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要想将协议彻底落实,显然还需要做出其他的努力。约翰返回都城,发现他的行动已经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谴责,他的皇位已经遭到严重动摇。大部分曾经签署这一协议的人最终都只能公开撤回自己的署名,亚历山大城、耶路撒冷和安条克的牧首愤怒地拒绝承认统一协议,皇帝的一位兄弟企图以东正教的名义夺取皇位。 随着教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分裂,民众爆发激烈抗议,所有人的命运如今都寄托在了十字军一方。十字军由匈牙利国王拉斯洛率领,杰出的特兰西瓦尼亚将领亚诺什·匈雅提带兵,于1443年出发,大举进军保加利亚,并且在几个月内就征服了整个国家。穆拉德二世对基督教敌人的联合进攻感到十分震惊,他提出如果十字军撤兵,将允诺双方十年的休战期。军中的塞尔维亚分遣队接受了这个条件,返回自己的国家,但剩余人为教皇的动员所鼓舞,继续前进至黑海沿岸。在小城市瓦尔纳,他们发现愤怒的苏丹正率领三倍于己方的大军严阵以待。土耳其人在十字军最初的攻势下溃败,但在试图俘虏逃走的穆拉德时,灾难降临了,国王拉斯洛不幸战死。十字军瞬间陷入了恐慌,在几小时之内,基督教军队便几乎全军覆没。 匈牙利摄政王亚诺什·匈雅提重新整顿军队,令土耳其苏丹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都疲于奔命,然而到了1448年,他的军队彻底被击垮了。约翰八世从君士坦丁堡眺望着这一切,心中痛悔不已,他曾经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来自西方的协助上,但如今西方的力量已经彻底崩溃了。帝国上下因为他签订的协议而民怨沸腾,导致他自己的皇权力量大幅削弱,在分离教会的问题上也未有建树。如今约翰八世遭到近乎灭顶的打击,陷入了崩溃绝望中,他感到了死亡的降临,但最终的屈辱还未到来。随着苏丹的回归,皇帝被迫前来会见穆拉德二世,并且祝贺他的胜利,而奥斯曼帝国的胜利最终决定了君士坦丁堡的命运。11年之后,约翰八世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第二十五章 不朽的帝王 在为皇帝举行葬礼的同时,拜占庭使臣火速前往伯罗奔尼撒。在古代斯巴达王国山谷中的米斯特拉,他们找到了约翰的幼弟君士坦丁十一世·德拉加塞斯,并告知他马上就要加冕为帝国的皇帝。来访的公使并没有为皇帝加冕的权力,这一仪式必须由君士坦丁堡的牧首来执行,但他们依然在当地举行了简单的仪式。155君士坦丁堡的末代皇帝登上一艘威尼斯大帆船——拜占庭帝国此时已经无多余船只可用——动身前往都城,于公元1449年3月12日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在曼努埃尔二世所有的儿子中,君士坦丁无疑是最有能力的一位。他魅力不凡,勇气十足,并且对拜占庭漫长光辉的历史烂熟于心,下定决心要挽救帝国的悲剧命运。虽然作为曼努埃尔二世的儿子,君士坦丁却将绥靖政策视为背叛行为。伊斯兰的军队已经在数个世纪内对帝国的城墙进行多次围攻,像他的兄弟和祖父一样在敌人面前懦弱退缩只能在迎来最终命运时徒增更多的耻辱。 然而,皇帝却对所面临的困境不抱任何幻想。这位43岁的皇帝已经耗费了大半生的时间与土耳其人作战,对自己的敌人可谓了如指掌。三年前,在最初的匈牙利十字军带来的胜利中,君士坦丁便利用奥斯曼帝国注意力分散的时机将雅典和希腊北部的大半土地夺回。十字军溃败之后,君士坦丁将独自面对怒火万丈的土耳其苏丹。穆拉德二世率军突袭希腊,重新占据雅典城,并迫使拜占庭大军撤退到六英里城墙之后避难。君士坦丁身处城墙安全的庇护之下,他希望拜占庭能够坚持至少数月时间,但土耳其人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恐怖武器——数门庞大的火炮。威力巨大的爆炸穿透了城墙,带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整个天地都要为之变色。无论防御要塞规模多么宏大,都会在这样的威力下成为一片废墟。火炮的时代正式开启了。 六英里城墙几天之内便轰然坍塌,君士坦丁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全身而退。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大举进攻伯罗奔尼撒,唯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初冬大雪封锁了进入米斯特拉斯都城的路线。幸运的是,穆拉德二世对征服巴尔干地区更感兴趣,并不急于给拜占庭帝国致命的最后一击,因此奥斯曼大军选择撤离,前去征服达尔马提亚,君士坦丁十一世得到了短暂的修整期,然后尽最大努力重新整顿了整个希腊南部的秩序。156 等到新皇帝正式进入君士坦丁堡的时候,整座城市俨然已经丧失了它昔日的辉煌,徒留一片暗淡颓丧的景象,如今只剩下君士坦丁堡这座孤城依然耸立,繁华与荣耀如潮水般渐次退去。都城的街道不再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嘈杂低语,商人的船队不再挤满帝国的港口,宫殿和教堂也不再闪耀富丽堂皇的光辉。在查士丁尼带来的最繁荣的岁月中,这里的人口曾经接近50万,如今已经衰减至大约5万。城市里到处是荒废的土地,滋生出繁茂的野草,半毁的建筑依然在不断凋败,化作一片废墟。然而,虽然景象如此破败,空气中却酝酿着一种奇怪的活跃气氛。新绘制的壁画像过去一样华丽精美,黄金和白银也依然装点着圣像,虽然再没有巨大的马赛克图案令人目眩,艺术领域却兴起了一股全新的气息,与帝国日薄西山的命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艺术家和学者们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寻找合适的赞助人,新的艺术流派在日益衰败的帝国修道院中蓬勃兴旺。拜占庭已经在土耳其人凶猛无情的威胁之下生存了数个世纪,他们再清楚不过,等待他们的必将是灭顶之灾,然而,人们依然决心在厄运来临之前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的美好之中。从实质上讲,帝国已经彻底衰落,在世界舞台上无足轻重,但在思想上和文化上,它却依然繁荣,蒸蒸日上。 君士坦丁十一世希望能用一场加冕仪式让他身心俱疲的人民暂时转移注意力,但这样一场盛会却无法实现。如今的牧首是约翰八世所签署的东正教、天主教联盟法令的忠实支持者,因此君士坦丁的大多数人民几乎将他视为彻底的异端。让这样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来为自己加冕显然很容易引发一场暴动,虽然君士坦丁本人对现任的牧首心照不宣地暗中表示支持。皇帝的神圣职责是维护都城的独立自治,如果对罗马教廷臣服能够取得哪怕微乎其微的西方的支援,事态便可以得到控制。拜占庭末代皇帝的加冕仪式最终未能举行。 虽然君士坦丁十一世正面临着君士坦丁堡复杂局势的困扰,穆拉德二世依然发现达尔马提亚的都城比他所预期的更加难以攻取。达尔马提亚人由伟大的阿尔巴尼亚战神斯坎德培率领,他们在围城战中粉碎了奥斯曼大军的每一次攻势。1451年,穆拉德二世在走投无路中放弃了进攻,他宣告这个地方无法攻下,然后退兵回到阿德里安堡,不久穆拉德二世便去世了,拜占庭上下为此庆幸不已。 教堂欢庆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君士坦丁堡。新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年仅19岁,当皇帝派遣特使前去恭贺他继位时,这位苏丹以先知和《古兰经》之名起誓,会终其一生致力于维护两国的和平。西方各势力在匈牙利十字军被击败之后感到紧张万分,迫不及待地表示愿意相信他的誓言。然而,这位年轻苏丹却堪称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他是一位诗人,同时是博学的学者,精通几种语言,但也是一位喜怒无常的暴君,能够施行最为野蛮的暴政。作为一位智慧过人的组织者和战术家,他却迷信地认为只有占星家为他祈福祝祷,才能够正式开战。然而,尽管时而陷入犹豫,穆罕默德二世毫无疑问具有马基雅维利式的杀伐决断。为了登上苏丹宝座,避免他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他曾经杀死自己出生不久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同时设宴招待孩子的母亲,使她放松警惕。当这可怜的女人回到家中后,发现她的婴儿已经死去,却根本没有时间来哀悼痛哭;她很快嫁给了穆罕默德手下的一名官员。在苏丹看来,这样的残酷无情是维护稳定、防止内战的唯一出路,此后他曾经向儿子们解释,这样兄弟相残的行为是为了“维护世界的秩序”。整个西方都对这位新苏丹的冷酷残暴毫不知情。欧洲和拜占庭似乎是在故意忽略即将到来的威胁,盲目乐观地相信能够与伊斯兰世界维持和平关系。不久,他们的希望就会彻底幻灭。 穆罕默德二世仅仅坚持了几个月,他曾经发下的誓言便被打破了。他派出工程人员,测量博斯普鲁斯海峡最窄处的宽度,欧亚两个大洲在此处仅仅相隔700码,穆罕默德决定率军穿过狭窄的水域,再次登陆,并且毁掉正好占据登陆地带的拜占庭城镇。这里正是2000年前波斯国王薛西斯率领大军渡过海峡,与可怕的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狭路相逢之处,穆罕默德在此处建起了一座要塞。他的祖父曾经在海峡的亚洲一侧建立起相似的城堡以统率海峡地区,如今这两处建筑可以有效地切断君士坦丁堡与黑海的通路。这无疑是一次公开的宣战,苏丹完全未曾掩饰自己的意图。当君士坦丁堡派出密使提醒穆罕默德不要背弃曾经的誓言,并请求他至少放过附近的村庄时,穆罕默德下令将密使全部处死。 随着新要塞的城墙拔地而起,一位名为乌尔班的匈牙利年轻人进入君士坦丁堡,并且提出想要在皇帝手下服务。他擅长设计和使用火器,并受命开始为帝国制造生产大炮。君士坦丁十一世十分满意。他已经在六英里城墙一战中看到了这种新式武器的可怕威力,深知这种发出震耳欲聋声音的“怪物”力量强大,能够打碎岩石,击穿城墙。但帝国此时并没有能力为这位年轻人提供足够资金。君士坦丁堡想方设法为乌尔班筹措到一笔固定薪金,但即使是这微薄的薪水很快也无以为继了,日益穷困潦倒的乌尔班走投无路,最终离开了拜占庭,投入了土耳其一方。 穆罕默德万分高兴地欢迎乌尔班的加入,并给予他大笔赏赐,询问匈牙利人设计出的大炮能否击破城墙。乌尔班对苏丹的话中之意心知肚明,因为他已经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对君士坦丁堡闻名四方的防御措施加以研究,他承诺会制造出一种大炮破坏巴比伦之门。乌尔班很快开始了工作,不久便制造出一种铜质火炮,能够发射600磅重的石球,苏丹十分高兴,将这种火炮架设在自己新的要塞之上,宣布任何意图通过的船只都必须在此停留,并且缴纳过路费用。威尼斯人大肆抗议,认为这种行为会完全阻断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贸易往来,但苏丹毫不动摇。当一艘威尼斯船只试图穿过海峡时,穆罕默德下令将其击毁,使其沉入海中。然后命人从水中俘虏这些惊恐万分的船员,将其全数处死,并将船长处以穿刺之刑,将尸体悬挂在岸上,作为公开的警示。 苏丹对他的新式武器感到满意,但还想拥有规模更大的武器,于是命令乌尔班制造一架比之前大两倍的巨大火炮。匈牙利人返回他的铸造间,浇铸了一架长20英尺的巨炮,能够射出1500磅的花岗岩石球,射程能达到一英里之遥。穆罕默德明白,这种武器是进攻君士坦丁堡时一招制胜的法宝,能够让他赶在西方来得及组织十字军支援之前征服整座城市。如今唯一的问题是要将这样巨大的火炮搬运140英里,从阿德里安堡的铸造厂运达君士坦丁堡城下。整个过程由木匠和石匠在前方打头阵,将小山推平并且建造桥梁,同时由60头牛和200人组成一支队伍,负责拉动大炮缓慢经过色雷斯乡村地带,但这支队伍每天只能行进2.5英里。穆罕默德自己则率领大军于1453年的3月23日出发。君士坦丁的厄运如今已经迫在眉睫。 君士坦丁十一世已经做好了力所能及的全部准备——清理护城河,修复城墙,以及贮存必要的供给。他已经看到了土耳其人为征服城市所做的一切,并且明白生存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最后仅存的希望是:他的兄弟约翰八世曾经承诺加入教会,但庆祝统一的官方文书却迟迟未曾发布。如今教皇派出了一名红衣主教,承诺如果圣索非亚大教堂正式宣读这一文书,便会提供必要的帮助,皇帝对此没有任何犹豫。在教会举行的一次参与者寥寥的集会上,主持仪式的神父宣告东正教会和天主教会正式合并。他宣布,天堂乐园将为此沉浸在喜悦之中。 城中的气氛此时陷入了一片凝重,然而,即使面临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城中也并未发生暴动或公开抗议。200名弓箭手已经按红衣主教的部署就位,或许随着教会统一的正式完成,还会有更多的力量前来支援。城中的大部分人拒绝参加统一典礼,也就是举行任何被所谓的拉丁习俗“玷污”的宗教仪式。他们并不希望发起暴动,让形势变得更加沉重,但也绝不会抛弃自己的传统。这一年的复活节,圣索非亚大教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里面空无一人,就好像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选择那些依然维持着希腊习俗的教堂度过节日。五天之后的4月6日,土耳其人兵临城下。 威尼斯共和国承诺会派出一支海军击退土耳其人,但地平线上看不到任何船只浮现,甚至是最乐观的人也意识到威尼斯的援助不过是一纸空文,并不会采取任何实际的行动。向西方请求援助成为泡影,如今一支奥斯曼大军已经近在眼前,人数众多,绵延不绝,就像天上的繁星。拜占庭人心惊胆战地向城下望着敌人的浩瀚大军,并且深知他们所深爱的东正教教堂从此即将举行拉丁人的弥撒,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所谓的联盟让他们付出了深重的代价,而许诺的利益却从未兑现。城中的威尼斯人都已经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留下来,并且提供帮助,但这种姿态很快便不复存在,很快,七艘大帆船接走了几百名走投无路的威尼斯人,借着月色的掩护逃离了拜占庭。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智慧过人的围攻战专家乔瓦尼·朱斯蒂尼亚尼从热那亚赶来,并且率领着一支700人的精锐部队。他要以个人的名义英勇地保卫这座查士丁尼曾经统治过的城市,但如此英勇的气势也无法消除人们心中不祥的阴影。这位热那亚人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君士坦丁堡薄弱的抵抗力量,但他带来的守卫部队也不过区区700人。这些人需要分散守卫12英里半长的城墙,并且从大约8万的奥斯曼大军手下保卫整座城市。紧张和担忧的情绪浸染了整个君士坦丁堡,但如今他们已经没有犹豫不前的时间。穆罕默德骑马来到了城门之下,并要求君士坦丁堡立即投降,然而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4月6日这一天,战争正式爆发了。 巨大的火炮发出震耳轰鸣,喷吐出火焰、烟雾及巨大的石球,使拥有千年历史的狄奥多西城墙战栗不已。10个世纪以来,这些城墙阻隔了多如牛毛的四方入侵者,他们企图攻城,最终都功亏一篑。然而砖石和泥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古代的防御工事面临围城战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火炮攻势。土耳其一方的主炮需要在每次发射间歇有一定的冷却时间,并且每日的使用上限只有7次,但苏丹还拥有其他火炮,足以弥补主炮进攻的间歇。石球无情地击打着城墙,将砖石击得粉碎,偶尔会有整块的城墙结构轰然坠落。第一天即将结束时,外墙的一大部分已经化作废墟,苏丹命令大军发起进攻。君士坦丁也身先士卒冲入敌阵,并且率军击退了敌人前仆后继的攻击,夜色降临时,朱斯蒂尼亚尼研究出了修复城墙的工事。他将木桩打入碎石缝隙中,建造起较为松散的防御措施,并且借助破碎的砖块和石头重新堆积起了一堵简易的城墙。第二天,当战火重燃之时,这种新的城墙结构能够比原有的坚固城墙抵消更多的炮火攻击,并且大体上保持了完整。防守军队重整旗鼓,作战的节奏更加稳定。这一天,他们尽最大努力抵抗住了由石球组成的死亡之雨;但当夜晚来临,炮火轰鸣最终归于寂静时,守军又会马上开始城墙的修复工作。 接近利克斯河河谷地带的城墙薄弱之处经受了48天不间断的炮火攻击,第二次试图以暴风骤雨之势占领君士坦丁堡的进攻最终也未能取得成功。皇帝又一次领导着军队进行了英勇无畏的抵抗,恼火万分的苏丹只能将他抓获的俘虏全部钉死在城下,以此发泄愤怒。之后穆罕默德改变了进攻策略,决定转头进攻帝国的港口,这里的海防堤更为薄弱,然后命令他的船只撞击防护铁链,但收效甚微。奥斯曼大军士气受挫,恼火万分。此时,3艘热那亚战舰运来急需的大批食物支援被围困的都城,他们用计冲破奥斯曼海军的防御,并且顺利地进入了港口,尽管穆罕默德愤怒地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对方船只彻底摧毁。 穆罕默德陷入了狂怒之中,土耳其人民对他的战果大加嘲讽。他的声誉严重受损,并且敌人也重新鼓舞了士气,他们在热那亚人到达时爆发出欢呼,声音在土耳其军营中也听得一清二楚。显然苏丹无法再继续忍受,因此决定要让对方付出惨重代价。 帝国港口的入口被连接君士坦丁堡到对岸热那亚移民区塔楼的巨大铁索网严密保护。敌军反复冲击铁索网,但最终都宣告失败,然而,苏丹拥有不计其数的丰富物资,因此进攻方式显然不止于此。土耳其大军展现出了令人震惊的完美策划和组织能力,将70艘船通过涂满润滑油的圆木由陆路运送,经过热那亚移民区,整个土耳其舰队几乎寂静无声地潜入了帝国的港口。 港口的陷落在君士坦丁堡掀起了轩然大波。如今不仅渔业捕捞的水域不再安全无忧,物资严重匮乏的城市也无法得到及时的食物供给,而且需要防御的城墙长度又增加了3.5英里之多。双方都心知肚明,战争即将进入尾声,当穆罕默德在城下当众残忍地处死更多俘虏时,拜占庭守军对此的回击是将他们的土耳其俘虏从城墙上直接抛下。这是一场至死方休的战争,如果苏丹展现出自己的残酷无情,拜占庭一方也会很快以牙还牙。 守军仅存的希望便是威尼斯船队信守承诺,前来营救他们,但随着5月到来,士气开始逐渐衰退。在绝望中,君士坦丁堡派出一艘船前去搜寻任何可能接近的船只,但过了三个星期,他们沮丧地报告说,没有发现任何援军到来的迹象。拜占庭无奈之下接受了自生自灭的命运。朝廷大臣们乞求君士坦丁逃走,并建立流亡政府,直到整座城市被重新夺回。十字军的帝国最终将要覆灭,奥斯曼帝国亦然;最重要的是皇帝必须保护好自己的性命,留存一线生机。君士坦丁此时已经身心俱疲,但他依然坚定地拒绝了群臣的进谏。这里有他的人民,他决心与人民共存亡。 土耳其军营之中,穆罕默德正在召集军队,准备发动最终决战。城墙经受炮火反复进攻,如今已经大体化为碎砖乱石,继续轰炸也无法获得更大的成效。他曾经尝试突袭至城内,却导致己方伤亡严重,只要一天他未能成功夺取城市,他的声誉就会受损一分。这一次必然是决定性的一击。苏丹并不在乎已经濒临灭亡的拜占庭一方又传来了什么消息,他宣布星期二,也就是5月29日这一天,便是发起决战之日。 此时君士坦丁堡的守军已经到达了城墙的突入口。他们筋疲力尽,日日面临着恐怖的炮火袭击,白天顽强抵抗土耳其大军的炮火,夜晚则奋不顾身地修复城墙。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饱受折磨,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然而,在帝国历史上最后的一个星期一,气氛却彻底改变了。没有人精疲力竭,各人坚持完成自己的工作,数星期以来的第一次,全城居民开始陆续前往圣索非亚大教堂。拜占庭历史上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数世纪以来的教会分裂被彻底抛诸脑后,希腊神父与拉丁神父并肩而立,真正的全基督教范围的礼拜开始了。 当人群聚集到大教堂内时,君士坦丁发表了最后的演说,如同爱德华·吉本所描述,这也是整个帝国最终的葬礼致辞。他自豪地回顾军队光辉的历史,并且骄傲地赋予他们神圣和荣耀的名号:“动物或许会被其他的动物追赶奔逃,但你们是战士,堪称古希腊和古罗马最伟大英雄的后裔。”157 然后,皇帝转向那些奋力保卫君士坦丁堡的意大利人,为他们的尽心服务表达感谢之情,并保证如今他们已经是亲密的兄弟,为了同一个目标团结一心。在与每一位指挥者握手致礼之后,皇帝让他们各自分散,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然后融入了圣索非亚大教堂的人群之中。 当晚拜占庭皇帝几乎彻夜未眠。他留在教堂中祈祷,一直到蜡烛全部熄灭,然后骑马离开教堂,与他的家人做最终的告别,整晚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倚靠墙壁端坐,并且对天起誓,他已经为帝国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皇帝来到城墙上防守最为脆弱的地带,下马等待黎明即将到来的进攻。然而,苏丹却决定在太阳升起之前便先发制人。凌晨1点30分,寂静的夜色被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打破了。土耳其大军的火炮一齐发射,将一部分城墙彻底击垮,拜占庭守军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修复。顷刻间,城墙出现了巨大的裂口,穆罕默德率领大军长驱直入,拜占庭一方根本来不及修复。三小时内,进攻的势头始终持续,但多亏朱斯蒂尼亚尼的努力,他们成功击退了每一次猛攻。热那亚的指挥官似乎总能够及时赶到,鼓舞己方的士气,及时加固即将溃败的防线。到了大约凌晨4点的时候,精疲力竭的奥斯曼大军开始撤退,队形分散,只留下主力部队继续深入。土耳其人再一次突破了基督教大军的防线,在遍地死伤之中开辟道路,试图逐步深入君士坦丁堡内部。大军的进攻极其猛烈,几近疯狂,每个人都渴望得到苏丹的嘉奖,或是为了信仰战死,最终升入天堂净土。土耳其军一寸寸地奋力前进,但君士坦丁始终能够及时加固防御,然后击退敌人的进攻。精疲力竭的守卫部队在击退奥斯曼大军后便纷纷瘫倒在地,但他们始终未能得到喘息之机。穆罕默德心知自己的敌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便派出了自己的精锐苏丹亲兵。 苏丹亲兵部队与拜占庭军中的瓦兰吉卫队或古罗马的禁卫部队大体相似,他们是土耳其作战的中坚力量。亲兵成员通常来自基督教家庭,很小时便被带离故土亲人,被迫皈依伊斯兰,这些战士极为忠诚,而且训练有素。伴随着雄壮的军乐,这些军容严整的部队组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阵线,似乎对从城墙上落下的任何攻击都无动于衷。起初,他们一度被拜占庭军压制,但在作战中朱斯蒂尼亚尼也不幸负伤,一支弩箭穿透了他胸前的盔甲。这并不是一处致命伤,但受伤的朱斯蒂尼亚尼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继续作战了。君士坦丁请他留下,他深知如果大军看到自己的统帅率先撤离,将对士气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但朱斯蒂尼亚尼不愿改变心意,他来到了港口,登上了等在此处的一艘船。 皇帝最大的担忧此时成了现实。热那亚军目睹他们英勇无畏的统帅离开了君士坦丁堡城墙,恐慌情绪几乎瞬间蔓延开来,当苏丹亲兵再一次发起进攻时,他们开始通过内部的城门撤退。在混乱之中,土耳其人摧毁了数座塔楼,将陷在城墙之间、惊恐万分的守军屠杀殆尽。从所在的圣罗曼努斯之门望去,君士坦丁感到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伴随着“城池已经失守,但我还活着”的高呼,他抛下自己的皇权节杖,冲入敌阵,就此不知所终。 可怕的大屠杀开始了。土耳其士兵在街道四处冲杀,不久街道便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甚至阻挡住了视线。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设法筹集船只,然后逃离了君士坦丁堡,幸运的是,土耳其水手封锁了港口,希望能够在洗劫中分得一杯羹,因此已经放弃了追逐他们的船只,但剩下的人只能面临最终的厄运。妇女儿童遭到侮辱玷污,所有男人被赶尽杀绝,房屋都被洗劫破坏,教堂也难逃被付之一炬的命运。城中最为著名的圣像,一幅据传说由圣路加亲手绘制的画作,也被撕成碎片,古代的雕像纷纷倒塌,化为齑粉,帝国的陵墓被拆毁,尸骨被弃置街头,宫殿仅剩下破碎的躯壳。 随着奥斯曼帝国的旗帜在君士坦丁堡城墙,甚至大皇宫上方升起,城中居民的情绪彻底崩溃,他们纷纷逃向最终的安全之所。一个古老的传说中言明,圣索非亚大教堂永远不会落入土耳其人之手,因为一位天使将会从君士坦丁纪念柱附近降临人间,他会保卫帝国的信仰之地。在深如洞窟的建筑内部,晨祷仪式正在进行,舒缓优美的圣歌回荡在殿堂中,熟悉的金色圣像似乎能够为来此避难的人民带来慰藉。但古代的预言只是虚妄的幻想——并没有天使出现来拯救人民,甚至巨大的青铜大门也无法阻止他们凶残的敌人的脚步。土耳其人蜂拥而入,杀死了身处圣坛之上的神父,然后将在场的所有人全数屠杀。少数比较幸运的富裕人群会被带到奴隶市场贩卖,但他们也要被迫目睹神圣的教堂遭到毁灭。牧首的法衣被披在野狗身上,圣餐也被尽数抛在尘土之中。一名土耳其亲兵嘲讽地将自己的帽子挂在十字架顶端,圣坛彻底倒塌,被用作马匹喂食的水槽,有人甚至在此强暴俘虏的妇女和儿童。任何看上去有价值的东西都从墙上被撬走,或是彻底粉碎,任何能够找到十字架的地方都化作焦土,无一幸免。 到了第一天的晚些时候,城市几乎被洗劫一空,21岁的苏丹下令暂时停止屠杀。圣索非亚大教堂已经被改造成了清真寺,内部光辉灿烂的马赛克镶嵌图案被几何图案所遮掩,巨大的木盾上悬挂着《古兰经》的诗篇,在墙上的恰当角度也打通了米哈拉布(壁龛)。158幸存的人们充满困惑,他们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深陷于一座几乎无法辨认的陌生城市。穆罕默德下令将所有贵族出身的男性全部处死,之后将剩下的俘虏卖为奴隶,并且赏赐给他手下的主要支持者每人400名希腊孩童。因为未曾找到君士坦丁的尸体,他感到格外担忧,必须亲眼看见自己大敌的尸体才能让他安心。苏丹派出人手在血流成河的城市间四处搜寻,在无数具尸体间徘徊,仔细检查被砍下的头颅。搜查者发现了一具尸体,穿着丝绸的衣袍,上面刺绣着雄鹰图案,但当穆罕默德用长矛刺穿尸体的头颅,并在全城游行炫耀时,那些真正见过皇帝的人却没有感到半分惊恐。尽管苏丹做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未能找到君士坦丁真正的遗体。不论此时是生是死,君士坦丁十一世最终未落入敌人之手。 在延续了1123年又18天之后,拜占庭帝国的历史终于画上了句号。在圣索非亚大教堂大穹顶之下举办了近千年的圣餐会最终归于寂静,焚香的烟雾也在全城的教堂中彻底烟消云散。曾经风雨飘摇的拜占庭帝国如今真正开始了永远的流亡,但我们至少可以说,拜占庭帝国迎来了一个辉煌悲壮、充满英雄气概的结局。帝国的末代皇帝没有选择投降,也未曾背弃他的理想,而是力战至死,因而得以与手下的战士们在同一处安眠。这位48岁的拜占庭皇帝充满骄傲、英勇万分,为整个帝国带来了最终的圆满。正如第一个统治这座博斯普鲁斯海峡边城市的人一样,他同样名为君士坦丁,有一位名为海伦娜的母亲,在国家危亡的时刻,他当之无愧能够与查士丁尼大帝比肩。 结语 拜占庭余晖 走出我神秘的陵墓,打开砖石垒就的黄金城门; 若有击败哈里发和沙皇的胜利者, 围剿他们,到那鲜红的苹果树下, 那时我将重回我古老的梦境沉眠。 公元1453年5月30日的那个星期三过去之后,当太阳再度从破败的基督教世界都城上空升起,帝国的奥斯曼征服者几乎已经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君士坦丁仍然争斗不休的兄弟们尚且占据着伯罗奔尼撒,阿历克塞·科穆宁的后裔也依然统治着黑海沿岸的特拉布宗。但这一切已是徒有其表,在土耳其苏丹的壮志之下不堪一击,到了1461年夏末,最后的抵抗力量也宣告投降。土耳其人彻底实现了伊斯兰世界统治这座城市的梦想,占领这座城市也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灵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君士坦丁堡成了奥斯曼帝国的都城,仿若曾经那个伟大帝国的幻影,穆罕默德占据了恺撒的头衔,任命了自己的牧首,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昔日拜占庭的荣光。159土耳其人从未忘记这场胜利带来的力量,直至今天他们的旗帜上依然烙印着一轮新月,象征着1453年的那个星期二凌晨的夜空。160 东正教世界的精神核心也随着那个可怕的5月逐渐消亡,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逐渐开始磨灭,成为历史的传奇故事。传说那些在土耳其人破门而入时主持礼拜仪式的神父并未遭到屠杀,而是边唱着颂歌边奇迹般地与神殿的南面墙壁融为一体。至于充满英雄气概的末代皇帝,人们则传说他没有战死,而是被一位天使拯救,然后变成了石像。在黄金城门之下的一处洞窟内,这位化为大理石岩像的皇帝始终在此等待,好似拜占庭的亚瑟王一般,等待着终有一天胜利回归,重新统治他的人民。在接下来奥斯曼帝国统治的五个世纪里,君士坦丁注定将归于寂灭的命运逐渐演变成了流亡中的东正教会的神圣庇佑。他的雕像依然伫立在雅典城中,手中高举起利剑,成为最初的殉道者,现代希腊人的圣徒。161 拜占庭长久以来对伊斯兰世界的抵抗最终以失败告终,但帝国已经坚持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并且也获得了无数伟大的胜利。君士坦丁堡的宏伟城墙已经延缓了伊斯兰大军进军欧洲的脚步长达800余年,为西方争取了前进发展所需要的宝贵时间。当奥斯曼大军席卷拜占庭帝国时,欧洲的发展正达到顶峰,伊斯兰大军不久将在维也纳的城墙之下退缩,奥斯曼帝国最终将放弃对欧洲的觊觎。 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或许令罗马帝国的最后遗迹也销声匿迹,但拜占庭的学术之光却是任何事物也无法扼杀的。难民纷纷涌入欧洲,带来了希腊与罗马文明残留的璀璨瑰宝。第一缕人文主义的光辉照亮了西方的灵魂,而西方也以最强烈的热情张开双臂迎接拜占庭赐予的珍贵赠礼。亚里士多德著作的局部拓本数世纪以来广泛流传,但如今欧洲也同样接受了柏拉图和德摩斯梯尼,为《伊利亚特》喝彩,也为色诺芬和埃斯库罗斯而着迷。拜占庭的流亡者们讲述各类杰出人物的故事,从彼特拉克到薄伽丘,富有的科西莫·德·美第奇对拜占庭来的演讲家深感兴趣,因此出资兴建了佛罗伦萨的柏拉图学院。这些行动导致了一场复兴运动,也就是后人所称的著名的“文艺复兴”,在这一阶段,西欧世界重新寻回了自身的根基。 另外一些流亡者逃到了俄国,最后的自由东正教大国,试图重新追寻拜占庭帝国的梦想。众多广阔的北方土地上的国王已经沿用了拜占庭的字母系统,以及东方的灵魂,他们十分欢迎这些逃亡的人民,这些国王以“沙皇”(Czar)自称,即“恺撒”(Caesar)的斯拉夫语形式——同时以双头鹰作为自己民族的象征。拜占庭艺术与当地的艺术风格融合,继续在整个巴尔干及北方地区发展繁荣。俄国人也未曾忘记曾经沐浴的君士坦丁堡的荣光,对此的渴望成了俄罗斯帝国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他们深深陶醉于拜占庭的辉煌,甚至后世的领袖也是如此。这片广阔土地上的人们视曾经的辉煌记忆为宝贵财富,将历史的变迁当作深刻的教训,时至今日,这片土地仍然对西方充满怀疑和质问,就像克里姆林宫上空飘浮的阴云。 然而,拜占庭帝国最为光辉伟大的继承者无疑当属东正教会。教会深受19、20世纪民族主义的影响,成为联系曾经帝国的人民与过去的光辉时代的文化宝库。如今,拜占庭的雄鹰依然在阿尔巴尼亚、黑山共和国等众多国家的旗帜上闪耀光芒,虽然每一个国家都拥有自己的本土教会文化,他们依然从拜占庭帝国继承了同一份宝贵遗产。162 唯有在西方,曾经的故事几乎彻底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深处,虽然如果没有拜占庭的光辉,中东和欧洲的历史不过是无数破碎的片段,晦涩模糊、令人费解。当那恐怖的一天过去,土耳其军队大炮炮口萦绕的烟雾彻底散尽后,新的世界已然改头换面。中世纪的黑暗彻底过去,西欧正处于文化空前繁荣进步的前夕。距离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仅仅过去了三十五年,迪亚士便环游好望角,打开了通往印度的航路,而后仅仅过了四年,一名当时还不为人知的意大利冒险家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借助一部翻译来的拜占庭文本——托勒密的《地理学》,发现了美洲大陆。 蒸蒸日上的大航海时代即将到来,人们并没有多少心思去追溯久远模糊的拜占庭记忆。这座庇护了欧洲近一千年的伟大堡垒如今已掩埋在历史长河深处,“拜占庭”一词也逐渐转向代指这座城市的人民,他们的形象通常复杂难辨,带着阴沉不祥的气息。这样的形象显然是对拜占庭的深深误解,与真相背道而驰,并且彻底否认了欧洲从帝国的历史及榜样中吸取到的宝贵经验与教训。尽管与西欧发源于同一文化根基,拜占庭却在教会与国家、信仰与理性的紧张关系之间寻求到了自身的微妙平衡。帝国的广阔土地上充满着众多不安定因素,虽然时常遭遇挫折和踌躇,拜占庭帝国依然拥有自身的宝贵遗产,维持了超过一千年的稳定团结。 拜占庭帝国的优美画卷之中,最伟大的悲剧并非最终的陷落,而是长久以来世人的忽视,无人耳闻帝国历史的回音,也无从吸取教训。然而,对那些有幸亲眼看见的人而言,破败而衰朽的狄奥多西城墙依然耸立在马尔马拉海到金角湾的广阔土地之间。这堵城墙是五个世纪前的辉煌史诗存在的证明,罗马帝国不可动摇的历史见证者——经历了一位奥古斯都的耻辱而屹立不倒,却随着一位君士坦丁的英雄主义情怀消逝于历史之中。 参考文献 主要资源 330—600 以下两本书是研究君士坦丁大帝的对话,尤其是他与优西比乌的对话的宝贵资料,其中涉及理论、日常生活,以及自4世纪到7世纪穆斯林入侵这段时间的圣旨。 Lactantius. De Mortibus Persecutorum, J. L. Creed, Ed.&Trans. Oxford:Clarendon, 1984. Maas, Michael. Readings in Late Antiquity. London: Routledge, 2003. 关于“叛教者”尤利安的统治,我主要借鉴了他的传记: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A.D. 354–378), W. Ham ilton,Ed. & Trans. New York: Penguin Classics, 1986. Wright, Wilmer C. Julian: Volume III.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以下是皇帝在他的整个公共事务中写下的书信集和辩论集,从他第一次在高卢穿上铠甲到363年他在命运多舛的波斯战役中离世。 普罗科匹厄斯的作品,无论是官方认可的《建筑》《战争史》还是丑闻录《秘史》,对于研究尤利安的统治都有着极大帮助。 Procopius. Buildings. H. B. Dewing, Ed. & Tran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The Persian War Books 1 & 2. H. B. Dewing, Ed. & Trans. New York: Cosimo Classics, 2007.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The Vandalic War Books 3 & 4. H. B. Dewing,Ed. & Trans. New York: Cosimo Classics, 2007. Procopius. The Secret History. G. A. Williamson, Ed. & Trans. London: Penguin Classics, 1966. 600—1000 这段时间是拜占庭历史上的“黑暗岁月”,几乎没有留下多少馆藏资料。幸运的是,狄奥法内斯的《编年史》是黑暗中闪耀的光芒。这部由9世纪修士完成的作品描述了在宗教纠纷和外敌攻击之下,希拉克略如何起于行伍,以及皇帝如何为求生而抗争。这一时期的两个主要事件是破坏偶像之争和马其顿王朝的兴起,在爱丽丝·玛丽·艾尔博特关于司祭利奥和八位圣徒的杰出译著中有详细描述。 Talbot, Alice-Mary. Byzantine Defenders of Images: Eight Saints’ Lives in English Translation. Washington, D.C.: Dumbarton Oaks, 1998. Talbot, Alice-Mary. The History of Leo the Deacon: Byzantine Military Expansion in the Tenth Century. Washington, D.C.: Dumbarton Oaks, 2005. Turtledove, Harry. 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2. 1000—1453 这一时期涵盖了第一次至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从东方视角,我主要借鉴的是安娜·科穆宁娜、约翰·凯那莫斯、米海尔·普塞洛斯和尼基塔斯·蔡尼亚提斯提供的生动的目击记录;从西方视角,我则借鉴了《茹安维尔和维尔阿杜安》一书。 Choniates, Niketas. O City of Byzantium: Annals of Niketas Choniates. Trans. Harry J. Magoulias.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6. Comnena, Anna. The Alexiad. London: Penguin Classics, 1969. Kinnamos, John. Deeds of John and Manuel Comnenus. C. M. Brand Ed. & Tran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 Psellus, Michael. Fourteen Byzantine Rulers. London: Penguin Classics, 1966. Shaw, M.R.B. Joinville and Villehardouin: Chronicles of the Crusades. New York: Penguin, 1963. 次要资源 最有用的将要资源主要分成两个部分——概述拜占庭历史的作品和着眼于某一特定时期的作品。在前一类中,我参考最多的是沃伦·特里高德详尽的历史叙述和诺威奇勋爵的三卷本著作。蒂莫西·格雷戈里的作品也很重要,当然,爱德华·吉本的作品极具分量。在后一类中,我主要参考了乔纳森·哈里斯的作品,关于马其顿王朝则多借鉴史蒂芬·朗西曼的作品。在详细描绘帝国最后的时刻时,我需要感激罗杰·克劳利和唐纳德·尼科尔,尤其是后者关于君士坦丁·德拉加塞斯所做的研究。 Crowley, Roger. 1453: The Holy War for Constantinople and the Clash of Islam and the West. New York: Hyperion, 2005. Gibbon, Edward.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6 vols.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3. Gregory, Timothy E. A History of Byzantium. Malden, MA: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Harris, Jonathan. Byzantium and The Crusades. London: Hambledon Continuum, 2006. Nicol, Donald M. The Immortal Empero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Norwich, John Julius. Byzantium: The Apogee.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4. ———. Byzantium: The Early Centurie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89. ———. Byzantium: The Decline and Fall.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3. Runciman, Steven. The Emperor Romanus Lecapenus and His Reig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9. Treadgold, Warren. A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 and Society.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君士坦丁堡历代帝王年表 君士坦丁王朝(324—363) 324—353年?君士坦丁大帝(君士坦丁一世) 353—361年?君士坦提乌斯 君士坦丁大帝之子 361—363年?“叛教者”尤利安 君士坦提乌斯的表弟 非王朝 363—364年?约维安 战士,战争中被推举为王 364—378年?瓦伦斯 西方皇帝瓦伦提尼安的兄弟 狄奥多西王朝 (379—457) 379—395年?狄奥多西一世 战士,由西方皇帝格拉提安推举 395—408年?阿卡迪乌斯 狄奥多西一世之子 408—450年?狄奥多西二世 阿卡迪乌斯之子 450—457年?马尔西安 娶狄奥多西二世之女为妻 利奥王朝(457—518) 457—474年?“色雷斯人”利奥一世 战士,由东罗马将军阿斯帕尔推举 474年?利奥二世 利奥一世之孙 474—475年?芝诺 利奥一世的女婿 475—476年?巴西利斯库斯 篡位者,利奥一世的妻弟 476—491年?芝诺(重登皇位) 491—518年?阿纳斯塔修斯一世 利奥一世的女婿 查士丁尼王朝 (527—602) 518—527年?查士丁一世 守卫帝都的将领 527—565年?查士丁尼一世(查士丁尼大帝) 查士丁一世的外甥 565—578年?查士丁二世 查士丁尼的外甥 578—582年?提比略二世 查士丁二世的养子 582—602年?摩里士 提比略二世的女婿 非王朝 602—610年?福卡斯 篡位者,摩里士手下的战士 希拉克略王朝 (610—711) 610—641年?希拉克略 篡位者,迦太基将领 641年?君士坦丁三世 希拉克略之子 641—641年?赫拉克洛纳斯 希拉克略之子 641—668年?“大胡子”君士坦丁二世 君士坦丁三世之子 668—685年?君士坦丁四世 君士坦丁二世之子 685—695年?“无鼻者”查士丁尼二世 君士坦丁四世之子 695—698年?列昂提 篡位者,查士丁尼二世手下的战士 698—705年?提比略三世 篡位者,列昂提的海军军官 705—711年?查士丁尼二世(重登皇位) 非王朝 711—713年?菲力皮库斯 篡位者,查士丁尼手下的亚美尼亚战士 713—715年?阿纳斯塔修斯二世 篡位者,菲力皮库斯的大臣 715—717年?狄奥多西三世 篡位者,税务官,传闻为提比略三世之子 伊苏里亚王朝(717—802) 717—741年?利奥三世 篡位者,查士丁尼二世手下的叙利亚外交官 741—775年?“背负骂名者”君士坦丁五世 利奥三世之子 775—780年?利奥四世 利奥三世女婿 780—797年?“失明者”君士坦丁六世 利奥四世之子 797—802年?伊琳娜女皇 利奥四世之妻,君士坦丁六世之母 尼斯福鲁斯王朝 (802—813) 802—811年?尼斯福鲁斯一世 篡位者,伊琳娜女皇的财政大臣 811年?斯陶拉基奥斯 尼斯福鲁斯一世之子 811—813年?米海尔一世 尼斯福鲁斯一世的女婿 非王朝 813—820年?利奥五世 米海尔一世手下的贵族将领 弗里吉亚王朝(820—867) 820—829年?“口吃者”米海尔二世 君士坦丁六世的女婿 829—842年?狄奥菲雷斯 米海尔二世之子 842—855年?狄奥多拉 狄奥菲雷斯之妻 842—867年?“醉鬼”米海尔三世 狄奥菲雷斯之子 马其顿王朝 (867—1056) 867—886年?巴西尔一世 亚美尼亚农民,娶米海尔三世遗孀为妻 886—912年?“智者”利奥六世 巴西尔一世之子(亦传闻其生父为米海尔三世) 912—913年?亚历山大 巴西尔一世之子 913—959年?“生于紫室者”君士坦丁七世 利奥六世之子 920—944年?罗曼努斯一世·利卡潘努斯 前将领,君士坦丁七世的岳父 959—963年?罗曼努斯二世 君士坦丁七世之子 963—969年?尼斯福鲁斯·福卡斯 将领,娶罗曼努斯二世遗孀为妻 969—976年?约翰一世 篡位者,尼斯福鲁斯二世的外甥 976—1025年?“保加利亚屠夫”巴西尔二世 罗曼努斯二世之子 1025—1028年?君士坦丁八世 罗曼努斯二世之子 1028—1050年?佐伊女皇 君士坦丁八世之女 1028—1034年?罗曼努斯三世 佐伊女皇首任丈夫 1034—1041年?米海尔四世 佐伊女皇第二任丈夫 1041—1042年?米海尔五世 佐伊女皇养子 1042年?佐伊和狄奥多拉 1042—1055年?君士坦丁九世 佐伊女皇第三任丈夫 1055—1056年?狄奥多拉(重登皇位) 非王朝 1056—1057年?米海尔六世 由狄奥多拉推举 1057—1059年?伊萨克一世 篡位者,米海尔六世手下将领 杜卡斯王朝(1059—1081) 1059—1067年?君士坦丁十世 由伊萨克推举 1068—1071年?罗曼努斯四世 娶君士坦丁十世遗孀为妻 1071—1078年?米海尔七世 君士坦丁十世之子 1078—1081年?尼斯福鲁斯三世 篡位者,米海尔七世手下将领 科穆宁王朝(1081—1185) 1081—1118年?阿历克塞一世 篡位者,伊萨克一世的侄子 1118—1143年?“美男子”约翰二世 阿历克塞一世之子 1141—1180年?曼努埃尔一世 约翰二世之子 1180—1183年?阿历克塞二世 曼努埃尔一世之子 1183—1185年?安德洛尼卡一世 篡位者,曼努埃尔一世的表兄弟 安格鲁斯王朝(1185—1204) 1185—1195年?伊萨克二世 阿历克塞一世曾孙 1195—1203年?阿历克塞三世 伊萨克二世之兄 1203—1204年?伊萨克二世(重登皇位)及其子阿历克塞四世 非王朝 1204年?阿历克塞五世 篡位者,阿历克塞三世的女婿 巴列奥略王朝(1259—1453) 1259—1282年?米海尔八世 阿历克塞三世的曾孙 1282—1328年?安德洛尼卡二世 米海尔八世之子 1328—1341年?安德洛尼卡三世 安德洛尼卡二世之孙 1341—1391年?约翰五世 安德洛尼卡三世之子 1347—1354年?约翰六世 约翰五世的岳父 1376—1379年?安德洛尼卡四世 约翰五世之子 1390年?约翰七世 安德洛尼卡四世之子 1391—1425年?曼努埃尔二世 约翰五世之子 1425—1448年?约翰八世 曼努埃尔二世之子 1448—1453年?君士坦丁十一世 曼努埃尔二世之子 致?谢 作为一位编年史的作者,这本书的诞生绝非我个人的功劳。在撰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曾对很多人心存感激和歉疚。第一位当属我的兄弟安德斯,赋予我源源不绝的鼓励与支持,如果没有安德斯的慷慨帮助,要写成这本书根本是天方夜谭。此外,我也要感谢蒂娜·贝内特,感谢你所有充满智慧的意见和建议,以及我的编辑里克·霍尔根,感谢你极具洞见的点评,让我在完成这本书的过程中始终坚持最初的目标,从未动摇。假如没有朱利安·帕维亚睿智的评论,并不断表达自己深刻的真知灼见,本书的初稿也永远无法最终臻于完美。我也要对萨姆·弗雷德曼表达真诚的感谢,还有我的学生们,谢谢你们容忍我在几乎任何一门课上都要硬塞进拜占庭的相关内容,并且仍然热情饱满地提出问题。此外,我同样要衷心感谢我的父母,在我钻研自己热爱的历史时,对我表现出最无私的鼓励支持,以及我的家庭,托尼亚、帕特、尼尔斯和席琳,你们编织了关于皇帝和将军的漫长美好的梦境,令我感受到源源不绝的动力。我最后要感谢的是我的妻子凯瑟琳,长久以来,你不得不与我共同分享关于拜占庭的漫长故事,但你对我的工作所体现出的热情从未枯竭。感谢你们所有人,有了你们的支持与引导,让这本书才能最终问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